猫儿身毒为何人
(2010-02-01 13:5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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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花气薰人 |
东西两堂各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
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汝适来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一)
话说南泉普愿禅师偶见寺院东西两堂为一只猫儿争执不休。南泉也不听取,也不过问,径直叫那些弟子们当下说出个中法门。
只见南泉手提刀剑,扫视众人,掷地有声:“尔等说得出,猫就活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sorry,老衲要把猫咪cut了也!”
众人面面相觑,被禅师的一番言语吓怔,竟没有人上前答话。
生死关头,千钧一发。
无边的沉默!
“咄!”南泉两眼一闭,手起刀落,可怜猫儿,撒手人寰。
“南泉斩猫”——这应该是禅林最著名的一则公案。因为它超越常规,惊世骇俗。出家人杀生,如何理解?常人岂能不跌眼镜!
别说常人,就算禅学中人,千百年来,对于“南泉斩猫”的个中大意,素无定论;是是非非,众说纷纭。该公案被称作“难关”,在这道“难关”面前,人们仍旧如当年东西两堂的众人一般,莫衷一是,各执一端。
昔日,众僧争执因为猫儿;而今,众人论辩因为南泉。南泉也便成了那猫儿,猫儿又何尝不是南泉。如此说来,猫儿身死得也就冤枉,不是因为猫儿无辜,而是因为白死一场;南泉的刀也就挥得错误,不是因为杀生不当,而是因为枉费心曲。
然而,南泉禅师真得做错了么?他该不该挥那把刀?
要想得到答案,首先必须弄清楚这则公案到底告诉了我们什么。
(二)
南泉斩猫的公案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很小很小的往事,这些小事我们大家都曾经经历过:
上小学的时候,同桌之间,经常为一只橡皮而大打出手;读到高中,同学之间,因为考试成绩相互较劲;念了大学,好友之间,偶然爱上同一个女孩,成为情敌而反目;步入社会,同事之间、人和人之间,总会为权力、金钱和名誉而暗斗明争。
一句话,从小到大,我们生存的外面的世界,实在充满了刀光剑影。
可我们很少觉察——因为大多所谓的“刀”,并没有损伤或夺去我们的精神、身体和性命。而且每每回过头去,我们会发觉它们不值一提,既构不成生命的威胁,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话虽如此,我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亲身感受那无数的“刀”的滋味,因为我们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被不断跳到我们眼前的“猫”所吸引,诱发我们欲望的“猫”,实在太多了!
橡皮是猫,考试名次是猫,情人是猫,权力是猫,金钱是猫,名誉是猫……我们在成长,猫比我们成长得更快——我们越富有,猫就越多;我们越尊贵,猫就越大。
我们因猫而“进步”,又为猫所累。
每当我们“进步”了一次,我们都会回头审视从前的猫,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想当年,竟然为了一个……”,言下大有自嘲之意。可实际上,我们嘲笑那只曾经让我们疯狂、如今被我们丢弃的猫,只不过证明今天的我们,正在为求取更多更大的猫而烦恼苦闷,百转千回,肝肠寸断。
今天的我们,真的“进步”了吗?没有!我们仍然是猫的奴隶。
人们只有在垂暮之年,弥留之际,才恍如幡然悔悟(实际上也仍然没有悟):啊,原来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我们所追寻的一切,到头来竟然真的是一场空!
然而,让他重来一次,他也仍然要那样活。毫无二致。就好像他不曾死过一样。
对于凡夫俗子来说,人生就是不断地争猫的过程。五花八门的猫,形形色色的猫,大大小小的猫,阻碍了我们的心智,遮蔽了我们的心灵,添生我们的业障。我们自己在心底生长出无数的猫,再任凭那些猫儿毒害了我们的心性。
在生命的圆周上,猫其实是千千结,一结大过一结。所以人生不得圆满自在。
所幸有南泉,所幸有南泉禅师的刀。
(三)
该说赵州和尚了。
赵州和尚为什么脱下鞋子放在头顶走路?
一个普遍的解释是,赵州在嘲笑那些僧众们面对禅法大道,本末倒置,不应该为了一只猫儿争执不休,乃至误了“禅机”。——果真如此的话,那南泉倒真是作孽,南泉的刀倒是真的不必举起,更不必砍下了——正如有人所批评的:南泉你完全可以作势虚晃一刀,假装斩猫嘛!何必真杀?
误会大了!
赵州把鞋子放在头顶上,是形象地画了一个圆。头顶是首,是起点,脚下的鞋子是尾,是终端,鞋子如今又倒扣在头顶上,并非是本末倒置,而是终点又回到起点,意味人生乃是一个圆。因为一只猫儿,众人解脱不得,执著于相,赵州却“脱履安头上而出”——“脱履”是解开死结,“安头上”是让终点和起点再次相联,“出”是运动、变化,是圆在不断地前进。
南泉斩猫,是用佛法之刃,大道之剑,慧根之锋,割断业障无明,了却心结欲念,让已经成为“阻障”的猫儿消失,醍醐灌顶,摘却众人履,放诸众人顶上。
赵州不愧是南泉的高徒!
(四)
明末清初的旷世画僧八大山人,诗书画造诣均登峰造极。其作品,书法第一,绘画次之。书画之后,主要是文章学问在滋养着。所以说,八大的诗文手段最不容忽视。亦僧亦道亦儒的朱耷,画中有禅意,也有禅趣。有意有趣才成其为八大。评论家到了八大的作品面前,往往手足无措,不知面对他的画,从哪下嘴才好。有时候干脆语无伦次地搪塞:八大画上题诗,语句生涩执拗,讳莫如深,无人能解云云。
真的无解吗?至少来说,不明了南泉斩猫的禅机,我们就永远不能明白八大山人众多“无人能解”的禅诗中的这一首——
八大山人在其所画的一幅猫石图上,题诗道:
水牯南泉于到尔,
猫儿身毒为何人?
乌云盖雪一般重,
云去雪消三十春。
南泉对人说,自己圆寂当先化身水牯牛一头西去,去到哪里谁知?而那被南泉斩却的猫儿,当初为谁身死,而今又是什么模样?天穹的乌云,和地面的白雪,不外乎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得其所,色空不异,禅机自然罢了。而领悟得这份禅机,却花去三十载光阴。
三十年,多少猫跳进又跳出,多少刀刀光闪闪,豆蔻的年华不知老之将至,指尖儿端流走了不知数月色院落里,春宵篱笆外,嘈嘈切切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