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键词：

鸠：鸟名

鸠羽：颜料名

庄子：人名

和平里：地名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说鸠。我所蜗居的和平里，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每天从凌晨到深夜，听得到各种的鸟叫，真是不绝于耳。这里面最抢戏的，是鸠。一部影视剧，主角配角事先导演和制片都已安排好，谈不上真正的公平，但是自然界不同：在我的世界，鸠之所以抢戏，完全是因为伊的嗓音好、叫声独特。

但鸠的真身，我从未得面。我之所以能够武断判定，每天林子里唱戏的主角是鸠，完全倚仗我是个农村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小时候，笊篱扣麻雀，弹弓射翠鸟，笼中戏画眉，网里弄黄莺，梁前逗飞燕，土枪轰野鸡。然而，鸠，我从未得过手，它始终活在我的耳朵里，而且极其深刻——每年春夏时节，我翻越长长的山岭，逶迤翠微间，耳畔不时传来它们有节奏的乐声：波谷、波谷、波波波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国风》）诗三百，开篇闪亮登场的第一位就是鸠。鸠，这个鸟在古代的流行程度、在口头书面出现的频率、在朝野间的风云指数都相当之高，不啻于今日的鸡鸭。鸠是个什么鸟？

鸠是很多鸟。《尔雅·释鸟》中第一个露脸的，也是鸠。《尔雅》里记载了很多种鸠：祝鸠、鸤鸠、爽鸠、雎鸠、鹘鸠……这里面，祝鸠和鹘鸠是鸠类，鸤鸠是布谷，爽鸠是鹰类，雎鸠是鹗类。诗经里的鸠是鱼鹰，鸣叫时雌雄一唱一和，亲密得让人羡慕；我小时侯和现在每天听到的，是鸤鸠，便是布谷。现在正是初夏，芒种时分，这种劝耕的鸟儿不舍昼夜地提醒人们在田野里努力种地，在公司里积极加班。

他们的叫声让我愉悦和安详，却被庄子轻蔑，被庄子的研究者烦恼。庄子说：“之二虫又何如？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逍遥游》）庄子的《嘲讽录》里为什么单单挑出我的鸟世界中最炫的歌手？

专研庄子的汉学家爱莲心（Allinson）分析：“学鸠的低吟既是持续不断的，又是恼人的……两者都不停地发噪声或喋喋不休，因而在这方面都可以被看成‘长舌妇’。这跟它们作为心胸狭窄的怀疑主义者的角色是一致的。”

让鸠进一步背上骂名的原因是它们的蛮横、懒惰和愚笨。《禽经》：“拙者莫如鸠，不能为巢。”对于鸟来说，不会筑巢的劣迹就相当于孩子考不上大学，读大学毕不了业，毕业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又失业。如果说身为笨蛋尚可宽恕，混蛋则无法谅解。“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诗经·召南》）自己学习不好就拿尖子生的试卷交差，自己没有工作就去抢夺别人的饭碗，是可容，天理岂可容耶？

但老天爷毕竟不是人，比人类宽宏得多，大度得多，他老人家不仅容了，还容得挺彻底：他让鸠们拥有秀颀曼妙的身材、出类拔萃的歌喉、时而惊艳的羽毛——一种淡紫色的国画颜料，名字叫作“鸠羽”。名字是日本人起的，问过一些通晓日语的朋友，他们又问了些日本的朋友，大家都很恍惚：这颜色的名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看到了鸠求偶时的翩翩起舞——那展开呈圆满状的羽翼深处，在娇媚的阳光下闪烁出紫色的光芒。那颜色，落在宣纸上，是要流淌出和啼声一样勾人心魄的旋律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道德经》）所以，鸠是不必羡慕大鹏，也不必作大鹏的知己的。顺其自然——就是鸠完美的藉口和最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