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还小的时候，我们比世界还要小。我们认为世界上没有坏人，我们相信任何理想都可以实现，我们希望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渴望爱自己爱的人，然后永不分离。

 

当世界变老的时候，我们比世界还要老。我们畏惧人言，我们怀疑自己，我们抛弃了天真的念头，我们做着所不屑做的事，我们深知自己所爱的人，笑着说分手。

 

世界本是由夜晚组成，从上帝说要有光的那一刻起，就为人类预设了无数的烦恼、凌乱和忧愁。最初的世界不分四季，只有四夕。

 

风夕

 

男人和女人在风里相遇。

 

于千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

 

“你吃了没？”

 

然后一起吃茶，一起吃饭，在茶与饭的交错中，混合着微笑、手势和若有若无的聊天。男人感觉到心底的颤动，像尘封的琴弦，偶然被食指挑拨了那么一下，轻微的一下，在女人打扫房间的时候，发出一声断响，似裂帛，是角音。

 

角音乃鸡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雨还没有来，心底的潮已起。男人通常不善于在心仪的女子面前表达自己，于是内心里飘忽浮沉，举动间手足无措。当他渐渐沉默的时候，女人却滔滔不绝。语言是矛，缄默是盾。

 

出门的时候，风更紧了，很冷，有焰火震慑着大地，明亮地盛开，照亮女人的脸。男人觉得她很美，车开远了，他的心还泊在风中。

 

雨夕

 

老建筑，只有在雨里才会散发出悠远的香气。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雨是滋生浪漫的药剂。孤独的人喜欢雨，也怕雨。当然还有另一种人，雨对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对一切无动于衷，这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躲避这样的女人，女人却倾心这样的男人。

 

他们在雨夜里歌唱，他忍不住吻她。吻是美好的，小鸡和小鸡，蚯蚓和蚯蚓之间是不吻的。它们所以也不会吻别。吻的甜蜜和绝别的痛，都使人忘记饥饿。

 

女人穿梭在明亮的灯光里，男人站在黑暗中。音乐把他们包围，听不见雨声。如果世界没有雨声，如果他们听不到这个世界，如果世界完全不存在，他们就会在一起。女人如是说。男人若有所思，他混沌而不懂。男人是愚钝的，但是女人不容许他说自己是个傻瓜。于是他觉得自己或许很聪明。

 

有时候，天空还会下起雨来，男人和女人分别坐在自己的家里胡思乱想。男人想：这雨什么时候结束呢？女人想：再多下一会吧。

 

雪夕

 

男人站在窗前看夜空，因为雪。

 

夜晚的雪是最美的，那些飘散在路灯下的雪花，纷纷坠落，象蚊蚋，象无数的往事，象时间的吻。

 

他不是个好汉，男人自己也醒悟到这一点。他终于发觉女人是纯洁而高尚的，对于女人的美，他不配。女人就是眼前的雪花，男人就是包容她们的大地，男人忘情的拥抱，融化了女人的生命。

 

在许多个年轻的岁月，在茫茫的人海，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卑微的，尽管他们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粒。后来他们都知道人早晚会消失，哪怕他被人呵护存纳在心底。在雪的世界里，夜晚倾吐着凡人不晓的秘密。那些沉默的人，那些微笑的人，那些执着的人，是上帝的宠儿。

 

女人轻声对男人说：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男人说：别人的爱象天长，我的爱情短。多一点少一点没有区别，长一点短一点没有区别。人生这个线段，在宇宙间，不过是一片雪。两片雪偶然的交叠，就是所谓的结合。

 

云夕

 

云水歌谣，到头来只是喑哑。

 

怀念一个城市，就是怀念一个人。时间的刀刻进了你身体的尺。

 

女人说话，男人听不见。因为她对着另外的人在说。每一段感情就象一片云，它可能变成雨，化作雪，也可能被风吹散，或者仅仅是一片云。

 

世界这个夜晚，有无数云朵的呼吸。它们的形状各异，却呼吸着同样的节奏和频率。不可以轻易惊讶和叹息，为什么人生总是相似的传奇。投入爱过的人们总收获同样的结局。

 

洒脱起来——女人这样告戒男人。春天一下子满了，整个世界都满了。阳光躲进云朵里。花开的声音，听不见。相爱的人们，应该知道彼此的坏和好，彼此的乐和苦。鱼儿游向浩淼的大海。湖水凝结的云，投在海的波心。

 

琴声总要拨响。象海浪。五音中，最炽烈的，是徵；最持久的，是商音。

 

人生总是聚少离多，悲浓欢薄。女人说：因为快，所以乐。快乐总是短暂的。人们要懂得感恩。然而到底怎么活，只有问取你自己。有时候，薄雾浓云、沉闷冗长的时光，好过风雨飘摇的夜。有一首很好的诗：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