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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说的一见钟情,是那种非常显而易见的、不容置疑的一见钟情。当一见钟情的对象来到时,那种感觉劈头盖脸的砸向你,绝对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事后四人约会时才跟朋友说举着红酒杯说“我俩见面时彼此颇有好感,属于一见钟情”——绝对不是这种模能两可的东西。那种感觉,犹如时空错乱,就好像上帝制造的这个世界忽然露出了一个bug,让你在那个女孩身上洞悉了真相。你看着她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低头看地,躲开其他旅客的身体,偶尔整理一下耳边的发丝,那一瞬间,你的全身仿佛通电,像是刚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浑身一激灵;从后脑仁开始犯晕,双耳钟磬齐鸣,两只手半举着,像狗熊掰玉米似的摇摇晃晃凑过去,舌头打结,痴痴傻傻地盯着她看,并且在心里已经无数遍的向她呐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上辈子绝对见过你!我这辈子也想跟你在一起!”而其他人看你像个怪物,因为你只是张着嘴却没有在事实上发出声音,连她都被你的不礼貌吓得一惊;但这种迟疑只是暂时的,她不到半秒钟就会明白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中年男性,不是奇怪的丑八怪——不是那些骑墙的世人而是你。无论你胖瘦美丑,你的到来对她来说都无异于天使降临。你们的感受是相同的,看对方比自己强,深深的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是个更好的人以便配得上对方;不用语言,甚至连肢体语言都不需要,你们知道彼此心灵相通。
那年我上初中三年级,15岁,正是情窦初开风华正茂的年纪;现在的小孩儿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们那会儿每天上学不干别的,就是做卷子、讲卷子、改卷子,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天晚自习前摸底测验;当时我们老师说了,人生就是一个苦海紧接着另一个苦海,你从这一次的考试中艰难跋涉幸存下来,马上还会有下一个等着你。那么,什么时候苦海到头儿呢?“上大学那天,”我们班主任吴道远数学题讲到一半,稍稍低头,从眼镜片上端不怀好意的扫视我们,“等到你们上大学那天,不管是谈恋爱还是看漫画,谁还有空管你们!到时候你们就是成年人了,抽烟喝酒爱干嘛干嘛,大学没有摸底测验!”
没有摸底测试!我心存敬畏的揣摩着这句话,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生活场景,美好得不像真的,就像女孩子的裙底或者《银英传》里的浩瀚星海,似乎只是一个空想的世界。吴道远的言语带着同情,仿佛正在面对世界上最可怜的一批人类——对不起我说得太极端了,不是仿佛,我们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群人。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连家用电脑都不普及,男孩子中没有人懂得手淫如何操作,梦遗一次就算被神吻了额头了。我们经常无缘无故的勃起——有时候是上课间操时,有时候是走路时,有时候正在公共汽车上默诵课文;有时看着窗外的杨柳,就勃起了;有时候上课讲到猪肉绦虫的危害,老师讲猪肉绦虫是无性繁殖的,就勃起了;最可叹的还是考试时勃起,你这边正满头大汗运笔如飞,底下勃起了,你心思一动,脑中开始自动播放沙滩泳装图集,等回过神来考试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我在初中时就知道中国的男女平等有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女孩子先天比男孩子早熟,而且也没有性的压力,我知道太多聪明果敢的小伙子就因为心智上晚熟了点儿,一不小心进了烂中学,然后跟着坏孩子玩儿连大学都没考上;也知道太多小时候看似听话学习好的女生,还没到高三呢智商就不够用了,哭着喊着非说自己高考没发挥好,什么没发挥好啊,根本就是这么个水平,就算不在高中露馅儿也是在大学露馅儿,再不然参加工作走上人生社会的大舞台以后露陷——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小时候女孩子学习成绩就是比男孩子好,而且还听话,严酷的筛选越早开始对早熟的女孩越有利。就拿我那届小升初来说吧,小学期间连续三年三好生的可以申请市级三好生,市级三好生可以进市重点13中,其他人全部大拨轰去33中,我们学校所有市级三好生加一块儿一个男的都没有——教育资源严重偏向女性啊!更何况上中学以后还会莫名其妙的勃起,就算考试不勃起,平时复习、上课、写作业、上下学路上也会勃起,非常影响竞技水平。
重点不是我们的教育体制培养了多少娘娘腔,也不是考试时勃起影响成绩,重点是一见钟情。
我遇到她那天,是初中升高中简称中考的第一天。与想象中不同,真正考试那几天气氛特别平静,就好像风暴的中心是一片蔚蓝海,每一个中考参赛选手都知道此时着急已经没用了,心情放松的开着玩笑。下午的政治我很快就交稿了,其他人都倾向于审慎的再复查几遍,而我认为政治不是数学,复查没意义,还不如早点儿回家准备下一门英语。这天我一个人早早走出学校,去地铁站的路上给自己买了根梦龙吃;我几乎没在下午3:30-4:00这个时间段在街上走过,甚至嘴里还含着最奢侈昂贵的梦龙冰激凌,感觉就像提前放暑假一样。下班高峰还没到,地铁里并不挤,我找了个靠车厢门口的位置站着,拿出中考专用的英语单词开始背。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站在我斜前方10米处,在另外一个车门口,手里也捧着一样的英语单词书。我发誓之前绝对没有见过她,像我这种每天在固定时间坐某一班地铁在固定站点下车的学生,谁和谁同路都清楚,即便不是一个学校的,两三年下来也都认识了。这个女孩我绝对没见过,我想她应该不在自己中学考试,所以才跟我坐同一班地铁。我看见她就傻了,各种反应如文章开头所述,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跟她下车了,而下车的站台正是我本来就该下车的那站——她居然还和我住得很近!
我其实有点儿怕她发觉我在爱慕她,因为与她的美丽脱俗相比,我这个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是,当她看到我如痴如醉的望着她时,居然也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满脸通红,然后——我敢肯定她眼睛湿了,就像我一样!我当时欣喜异常,知道她也有像我一样的感受——见到彼此熟悉不陌生,犹如老友重逢。她从地铁站出来,像逃跑般着急往前走,然后又回头看我是不是还在后面;我走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取车,眼睛盯着她,她假装在等红灯站在路口,手里的英语书都快被捻碎了;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我的紧张上升为害怕,我也有话要对她说!
我骑着自行车向她驶去,我们四目相望,话到嘴边我却不敢出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脑中如电光火石般急速旋转,到关键时刻一错身,我居然低头骑过去了。我相信她在后面小声的喊了我一声,当然声音很小,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准。我逃跑似的骑出去一个路口,想到明天还要考英语后天还要考数学,而我现在居然碰上她了,这可怎么办?我早已不能呼吸,把脑袋放在自行车把上希望自己能冷静点儿,脑细胞像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终于我想明白了:我应该找她要个联系方式,或者至少知道她是哪个中学的,这样中考结束以后我能找到她。正所谓不负如来不负卿,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当然,等我再回到地铁站门口已经找不见她了。
那天我回到家,打开书本开始背单词,用了很久才镇定下来。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你中考可一定不能考砸啊,一定要稳定情绪好好复习啊。考试还有两天,明天后天你或许还能遇上她,就算遇不到,你至少知道她出的是哪个地铁站口,最后一门语文是你的强项,尽早交卷,然后去哪里等她就是了,她总有考完回家的时候不是吗!”这个计划万无一失,我心跳终于正常了,开始心无旁骛的背英语,以便上了重点高中后上重点大学然后进大公司然后与她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第二天的考试很难,我直到收卷最后一秒钟也没能全部复查完,心情忐忑的一路狂奔向地铁,上同样的车厢站在同样的位置。当然,这一天我并没有遇上她,我在地铁站门口看复习题看到天黑,带着绝望的心情回家了。一边走一边劝解自己,不是都计划好了吗,明天考完多等会儿就是了,她不可能天天提前交卷对吧。
我最后一天的语文卷子做得相当凶险,论述题我只写了正确答案最核心的部分,而不是按老师多年培养的那种“事无巨细”的答题方式;作文要求1000-1500字,我洋洋洒洒写到1100字果断停笔;甚至都没有检查错别字就交卷了。后来长大以后跟人打牌,听到“富贵险中求”这句话,我第一意识就想起当年15岁中考时的语文卷子,不过我求的不是富贵,是爱情,这是我万无一失的见到她的最后机会,这个风险虽大我却必须承担。我全校第一个交了卷子,在一片哗然中走出考场。往地铁站狂奔的路上我哭了,不是比喻性的哭,是真的一边狂奔一边摸眼泪,路人都诧异的看着我给我让路——去他妈的应试教育、去他妈的前途和考试技巧、去他妈的父母长辈的殷切希望、去他妈的生理卫生常识、去他妈的中学生早恋!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要见到她!
地铁里几乎没人,我在车厢里坐着,把脸埋在手里悄悄流泪。三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要在地铁上渡过两小时的时光,这些时间我大多在背单词,我所见过的北京地铁从来没想今天这么空旷,如果你问我,上一次坐着背单词是什么时候?我会仔细的想一会儿,然后告诉你:不记得了,几乎没有过,在我印象中的地铁永远人满为患,能有个地方好好站着已经谢天谢地了。刚上初一时,我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扶手吊环;现在我15岁,刚刚考完中考最后一门,已经可以像个成年人那样身体舒展的握着吊环了;如果我稍稍踮起脚尖,甚至可以够到更上面的横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往后,我再也不需要像个洪流中的小虾米那样夹在人缝里去上学,就为了能上一个“区重点初中”而横穿整个城市——如果我知道后来大学生变得多不值钱,我估计当时我会哭得更伤心。幸好我不知道。
“你……没事吧?”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抬头,满脸泪痕的仰望着她。她就站在我跟前,看见我猛一抬头,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半步。鼓足勇气似的小声说:“我没打扰你吧……你是不是不舒服?还是说……”
我完全被震惊了,她太美了,而且在跟我说话,她在担心我!她就站在我眼前,我连眼泪都忘了擦,就那么痴痴傻傻的盯着她,半张着嘴,根本没想起来我应该跟她说点儿什么。她显然比我还紧张,手放在胸前给自己鼓劲似的,她终于说了真正担心的:“你不会是语文考砸了吧……”这恐怕是我们能想象出来的最坏的结果,就像撒旦的名字连说出口都是可怕的,说完她赶紧又补了一句,“没关系,我考的也不好。”
那一刻,我觉得上帝终归还是公平的,他或许给了我许多恶心,但现在,我知道他让我忍受所有这些委屈是为什么了,他要在这一刻补偿我——不,不是补偿,他在这一刻奖赏了我,那年我15岁,考完了全部中考,从此以后不用再坐地铁上下学,后面至少有两个月我会是自由的,想干嘛就干嘛,上帝还让我如愿以偿的遇上了她。上帝对我太好了,是的,15岁的我在那一刻与上帝和解了。
“你也提前交卷了……”我说。
“是啊。”她说。
语言在那种时刻不重要,我们就是互相看着笑,终于在一片苦海紧接着另一片苦海的沼泽地中遇到了彼此,那么干净、单纯、无邪念的高兴。到站了,地铁车门打开,我们该下车了,我心里盘算着,她会愿意让我骑车带着她吗?我兜里有30块钱零花钱,我们可以买点儿小零食,今天天气那么好,我可以骑车送她回家,她会搂住我的腰吗?
车门打开了,她走到门口却发现我没有跟上来,“走啊,”她说,奇怪我还坐着干嘛呢?我脸色通红,憋了半天说不出话,车门要关上了,她已经自己先跳下车,对我说:“走啊,你不是也在这站下车吗?”
我勃起了,是的,我的小弟弟支起了小帐篷,我站不起来。
我说:“你先走吧……”
车门关上了。她诧异的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不解和失望,我羞愧得深深低下头,等我再抬头时,车已经启动了,我最后一眼看见她,是她气愤的转身走了。我多坐出去两站才勉强站起来,坐反方向的车回来,希望她或许能在站台上等我,然后是或许她能在存车处等我,然后是或许她能在她家那个方向等我,我那个下午什么也没干,就是在所有可能的方向上骑车来回狂奔。
在我的青春期,我与上帝和好的时间非常短,只有大概两三站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