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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中篇小说文化梁蓉十步芳草 |
分类: 短篇、中篇小说(Novelette) |
中篇小说:
追
一
车还没在张家大门前的场院停稳,汪大雄就打开车门从车上扑了下去,他今天决意要把被抢走的钢管和扣件从当地农民手里抢回去。他带来的十个民工从车箱里跳下来紧跟在他身后。他的脚还没在场院上站稳,一黄一黑两条狼狗就从钢管和扣件堆旁狂吠着扑过来。他倒退了两步,蹲下身抓起一块石头朝黄狗扔去,那条黄狗两只前腿往下一趴便躲开了。一个民工也抓起一块石头朝黑狗扔去,黑狗朝上一跳,机警地躲过了石头。汪大雄一肚子的怒气倏地直往脑门子上蹿,他扯着喉咙喊:“姓张的你抢了我的东西还放狗咬我?你给我出来!”
“哎哟哟汪老板,稀客稀客!”屋里冲出一个约莫五十几岁的农民,黑红的长脸,小块头,脸上堆着笑。汪大雄一看正是带头抢他的钢管和扣件的农民张有余,怒目咋呼:“老张!你今天必须把我的钢管和扣件还给我!还有,你看好你的这两条狗,要是咬伤了我的人你要负责!”张有余陪着笑脸朝两条狗吼斥道:“去去去!滚边下去!”两条狗乖乖地退到一边立在钢管和扣件跟前,两双狗眼在汪大雄和他带来的人身上梭梭地望,血红的舌头吊在嘴外,嘴里呼呼喘着气,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前去。张有余双手递过来一支烟,汪大雄没接,板着脸说:“别耽搁了,我的民工是按天数算工钱的。我现在就要运走我的钢管和扣件!”他朝民工一挥手,喊:“搬!先搬钢管,搬完钢管再运扣件。”十个民工立刻朝钢管跑去。“要不得要不得呀!汪老板!你这是在要我们的命呀!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还没有给我们!”汪大雄看都没看张有余,说:“不管假老板还是真老板欠你们的钱,反正我汪大雄不欠你们一分钱!”他双手叉腰,心里默数着钢管的数量。“你!你要是不听招呼我就要报警了!”张有余的脸都吓白了,今天他侄儿结婚,此刻他的老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送贺礼吃喜酒去了,按说他这个做伯伯的更应该去,但他有保护钢管和扣件的重任在身,所以一个人在家,共勤村的乡亲也都送贺礼吃喜酒去了,隔壁左右关门闭户,他深知这次与前几次不同,他是寡不敌众,大冷的天他愣是急出了一背心的汗。汪大雄慢慢转过身来,拧着脖子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该报警的是我吧?老张,请你搞清楚,是你抢了我的东西!”“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呀!这不是抢,是搬!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搬的,是我们几十个人一起搬的!你上次不是已经报了警吗?还报什么报?”张有余的话把汪大雄的气堵在了喉咙口。张有余看到汪大雄带来的民工还在继续搬钢管,急得三步并着两步窜到堂屋打电话报了警。
三十三天前,汪大雄在得知钢管和扣件被抢的第一时间就报了警,他拿着与贾德高签的钢管、扣件租赁合同要求匣子区派出所协助他把被抢的钢管和扣件从当地民工手里救出来,派出所赵所长带着几个警察到张有余家将钢管和扣件的数量登了记,作了现场笔录,又让汪大雄、张有余以及一起抢钢管的农民签了名,对张有余以及一起抢钢管的农民说:“你们听着,既然这些东西不是你们的,那么,第一,你们不能将这些东西变卖;第二,不能把这些东西弄丢。”农民们连连点头。赵所长转过身对汪大雄两手一摊,说:“我力所能及的只能就是这些了,你要我协助你把这些东西运走,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你不能证明这些东西是你的。”“什么?我不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我的?合同在这里,你已经看过了,合同可是法律依据!我怎么不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我的?你……”汪大雄冲到了赵所长跟前。“别激动别激动,因为……”赵所长打断了汪大雄的话,紧接着张有余打断了赵所长的话:“赵所长,这些东西确实是我们从印染厂贾老板的工地抢来的……”张有余的话还没有说完,被一个年轻的农民打断了:“我们不是抢,我们这是搬!抢这个字我们这些农民怎么担待得起?确切的说是我们暂时代替贾老板看管!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没给,我们扣他工地上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他说完对张有余使劲眨了眨眼睛,张有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红了一下脸车到了一边。赵所长问那个年轻农民:“你叫什么名字?”“周家福。”年轻农民挺了挺胸,答。另一个中年农民说:“我们在印染厂贾老板的工地干了一年多的活,一分钱拿不到手,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汪大雄吼问:“我并不欠你们的钱,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扣住我的东西不给?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张有余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声说:“不要吵,不要吵嘛!”那个说话的中年农民住了口。张有余觉得有必要为汪大雄证实一下,他恭恭敬敬地对赵所长说:“我们是从贾老板的工地把钢管和扣件搬到这里来的,既然这位汪老板有和贾老板签的合同,那这些东西就确实是他的。”赵所长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怎么,你看过这个合同吗?”“汪老板给我们看过合同,他说这些东西确实是他的。”汪大雄听了这话感激地对张有余笑了一下,张有余及时地对汪大雄回了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赵所长说:“这个你不懂,他说是他的就是他的?那这些钢管和扣件的数量怎么与合同上的不符?这里的数量为什么少这么多?”“还有些钢管和扣件肯定是被民工偷着拿去卖了。”汪大雄的话引起了几个农民的不满,那个叫周家福的年轻农民说:“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谁说是偷?即使有的钢管和扣件被农民卖了,那也不是偷,那是拿!”其他农民一致赞同:“对对!是拿!是拿!”周家福又说:“农民拿不到工钱不卖钢管和扣件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养老婆养儿女?”赵所长背着手正色道:“未经物品的主人允许就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这性质就是偷!”“是偷也是贾老板逼着去偷的!”周家福辩驳,同时又强调:“不过我没有卖一根钢管,也没有卖一个扣件。”“好了好了,现在不争论这个。老汪你先回去,你们也散了,各回各的家。”赵所长说。汪大雄坚决不肯离开,他带来的民工挨着他站着,准备随时按汪大雄的吩咐行事。农民们见汪大雄不走,也坚决不肯离开。赵所长说:“老汪你听我一句劝,先回去,你非要拖走这些东西肯定是要闹出事来的,我们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出了事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汪大雄反问道:“你们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印染厂在你们匣子区派出所管辖的范围内吧?我租出去的钢管和扣件本来好端端的在印染厂工地做脚手架,怎么被抢到老张家里来了?你们难道不应该保我的财产的平安吗?他们抢我的东西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这些人算什么警察?连个是非观念都没有!”一直在耐心劝解汪大雄的赵所长也不耐烦了,他辩白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们是在深夜把钢管和扣件弄到这里来的,当时谁也没报案……”“哦,硬是要有人报案你们才能发现案情?你们怎么不巡逻?”“我倒是想多派几个人巡逻,可你知道我们值夜班的人只有几个吗?”汪大雄与赵所长争执不休。汪大雄说:“我管不了这么多,这些东西确实是我的,你们派出所应该协助我运走本属于我的东西!”赵所长说:“我再说一遍——匣子区共勤村的这些农民都是在贾德高工地上打工的民工,贾德高欠他们的工钱,人也逃了,他们扣住贾德高工地的钢管和扣件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并不是要强占这些钢管和扣件而是想扣住等贾德高来了给工钱。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问题。”赵所长没有用“抢”这个字眼,用的是“扣住”,还强调,不仅这些钢管和扣件被扣住了,贾德高工地租赁的建筑设备包括塔吊、搅拌机等都已经被民工扣住,民工说贾德高承包修建的印染厂厂房搬不走,只能搬这些搬得走的东西了,不为别的,只为等贾德高回来给工钱,他们知道贾德高与印染厂还没有结算工程款。赵所长劝他换位思考,拿出民营企业家的胸怀来多理解民工,赵所长说:“前些时候别的工地就有民工和包工头闹,逼着包工头给工钱,双方打起来结果闹出了人命!报纸上、电视台、电台都报道了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所以,请你务必耐心等候,问题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即使这些钢管和扣件真的是你的,你就只当是他们帮你看管这些钢管和扣件,可千万千万不要强行运走,免得民工再闹起来扰乱了社会治安!”汪大雄轮着眼睛打断了赵所长的话:“少给我讲大道理!你们派出所就是维护本地人!”赵所长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们是在保匣子区的和谐安定!这是我们派出所的职责。其实我很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民工有民工的难处,可是,我请你明白我们派出所也有我们的难处,我想你肯定知道现在国家把和谐安定摆在第一。”赵所长的头不停地点着手不停地比画着,力图加强他的语气。认识汪大雄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炮筒子脾气的,他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他出生在革命根据地井冈山,十八岁参军,在部队里提干,转业到地方曾当过工厂的厂长,改革开放后下海经商,生性脾气暴烈,他梗着脖子问赵所长:“什么‘就只当是他们帮我看管’?钢管和扣件扣在这里导致我不能正常出租,影响我的经营,难道他们会付给我租金?再说啦,谁能保证我钢管和扣件的安全?你怎么不让这些农民换位思考,多理解理解我的难处?”汪大雄清楚地记得,当时张有余勾着腰一脸的诚恳对他许愿:“汪老板,你的难处我们都晓得,你租金收不回来倒把钢管和扣件弄丢了,蛋没捞到倒把鸡弄飞了,你心里的气我们都明白,但是我们确实除了扣住贾老板工地上的钢管和扣件不放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请你放宽心,我们绝不把你的钢管和扣件弄丢,更不会变卖你的东西,我一定每天把这些钢管和扣件当儿子一样小心照看着。再说我们家有这么厉害的两条狼狗,你还不放心啊?”张有余指着那一黄一黑两条狗说。黄狗和黑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立刻汪汪汪狂吠了三声,爪子紧扣地面,狗腿伫立狗头高昂,更加威武地立在钢管和扣件堆旁,像两个训练有素的哨兵。张有余见汪大雄没有做声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用力地拍着他那并不厚实的胸脯对天发誓:“如果贾老板把工钱给我们了我们还不还钢管和扣件给你的话,我们就不是人养的!到时候不管是少了一根钢管还是少了一个扣件我老张一定赔给你!我要是不陪给你,你就来拆我的屋,这样总可以了吧?老天在上,如果我老张不守信用就让我遭天打雷劈!”张有余脸上的皱纹被他认真吐出的每一个字牵拉着,出现一道道短短长长的不断变化的沟壑,大冷的天里他那些横七竖八的沟壑里竟沁出浑浊的汗水。汪大雄不敢相信张有余的誓言,嫌恶地把头扭到一边。年轻农民周家福说:“反正贾老板一手给我们工钱我们一手把钢管和扣件还给他,我们一天见不到贾老板的工钱一天不放手钢管和扣件!”围观的农民纷纷附和。后来汪大雄从租给贾德高塔吊、搅拌机的老板那里摸了情况,发现赵所长说的都是实情,还从区政府了解到前些时匣子区另一个工地的民工向包工头要要工钱,结果出了人命,区政府为了解决辖区内包工头拖欠民工工钱的事情专门开了好多次会,区长的讲话被登在市里的报纸上,说区政府已经下决心要将辖区内包工头拖欠民工工钱的所有事件“一篮子”解决。区政府直接插手各工程项目结算,命令已经完工的各项目部立即结算工程款,甲方必须将乙方该付给民工的工钱扣下后方得给乙方付工程款。有个工程的包工头拖欠民工工钱的问题就这样在区政府的直接干预下解决了,因为甲方、乙方、民工三方都在场,三方能在区政府的监督下了结。而印染厂工程的乙方法人代表贾德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区政府查出贾德高的公司根本就是个“皮包”公司,他是借用别的公司的执照接的工程任务,现在工程虽完工了,但工程款还不够他偿还水泥、钢材、砖等材料款和民工工钱等一系列欠款,所以,他就连夜跑了。那些做租赁生意的老板们为了追回自己的设备和贾德高应付的租金动用一切可用的关系都没能把贾德高找出来。民工既没钱也没什么社会关系网,就只有骂的份了,骂急了的时候,张有余提出把工地上的脚手架拆下来,把钢管和扣件扣住,等贾德高回来逼贾德高一手给工钱一手收钢管和扣件,农民们一致赞同,他们以为总有一天贾德高会回来拖走他的建筑设备。民工搬走钢管和扣件的时候并不知道钢管、扣件、塔吊、搅拌机等建筑设备根本就不是贾德高的财产。印染厂与民工没有直接经济关联,不能私自将应给乙方贾德高的工程款给民工,这样做不合法,再说贾德高究竟欠民工多少工钱印染厂也无法认定。民工们跑到匣子区公安分局找到了公安分局局长,要求通缉贾德高,局长说目前没有贾德高犯刑事案件的证据,包工头欠民工工资属于民事纠纷范畴,不符合通缉的条件。张有余拧着眉头问:“照局长您这么说,那万一贾老板躲一辈子,我们就一辈子拿不到钱呀?”公安局长也拧着眉头,说:“你们可以找法院,起诉,即使找不到他,法院可以缺席判决。”“可是,打官司是要钱的!我们哪里有这个闲钱哩?要是有这个闲钱的话就不来打扰您局长你了。”民工们本来对局长亲自接待他们十分感激,但局长这么答复令他们很不满意,也就顾不得礼貌顶起嘴来。局长见民工情绪激动,不再说话,掏出一包烟丢给手下示意手下给民工递烟,就靠在沙发上不再说话了。
汪大雄还在愣怔间赵所长已带着三个警察赶到张有余家的场院。汪大雄没理会赵所长他们继续数他的钢管。他带的民工已经扛了些钢管放在了车上。两只狼狗未得到主人的指示,不敢轻举妄动,但显然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鼻子上的毛由于发怒皱在了一起,昂头伸颈,眼睛里射出尖利的光。赵所长黑着脸对汪大雄说:“你看你你看你!我们派出所已经把这个案子作为要案重点抓,你怎么还是不放心呢?我上回已经把利害关系跟你说得蛮清楚了,可是你怎么就是不听招呼哩?”说话间场院上已围了十来个农民。赵所长对那些农民说:“回去回去!都回家去,不关你们的事!”“怎么不关我们的事?是老张打电话喊我们来的!”“他要敢搬走钢管和扣件我们就和他拼了!”“贾老板一天不给我们工钱,我们就一天不放手钢管和扣件!”农民们叽叽喳喳反驳赵所长。几个农民与汪大雄带来的民工吵起来。“兄弟,你们也是农民工吧?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何必胳膊肘往外拐?”“农民不帮农民,兄弟,你们有没有人情味?”“今天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不给,保不准哪天你们老板也会欠你们的工钱不给!”“放屁!”汪大雄大骂一声,爬满血丝的眼里喷出火来,他从来不拖欠民工工钱,觉得那些糊弄民工的老板算不上真正的老板,那些人连狗都不如,他最听不得冤枉话,他觉得他的人格被侮辱了。“好啊,你骂人!有几个钱就欺负人?”一个农民冲到汪大雄面前,另外几个农民与汪大雄带来的民工争争夺起钢管来。两只狼狗威武地立在钢管和扣件旁,汪汪汪狂吠起来为农民助威,眼睛盯着主人张有余时刻准备扑向汪大雄,场院上人声狗叫炸开了锅。这钢管可是硬家伙,抢来夺去难保人不受伤,赵所长见状非常焦急,他转动着他那肥胖的身子,对汪大雄的人吼几声又对张有余的人吼几声,但双方都没有住手。这毕竟不是流氓斗殴,双方也不是寻衅闹事,赵所长所能做的也只有安抚以控制局面而已。“都给我住手!”赵所长扯着喉咙厉声命令,可是没有人听,他又喊:“不要抢了,大家都住手!”依然没有人听,赵所长攀上钢管堆站在钢管上面,胡乱挥舞着双臂大声叫喊。另外三个警察围在钢管跟前。但人们好像都没听见赵所长的叫喊声,抢的继续抢夺的继续夺。忽然,一声惨叫,不知是哪一方的人受了伤,倒在了地上。双方的人都住了手呆在那里,瞪着地上的那个汉子。汪大雄先是一愣紧接着迅疾脱掉上衣裹住伤者正在流血的头,赵所长与另一个警察一起把伤者抬上了警车,警车一溜烟朝不远处的镇医院飞驰而去。“再闹就抓人!”赵所长把头从警车窗户里伸出来,大声命令,剩下的两个警察掏出了警棍。汪大雄一挥手:“走!”他带来的民工上了他开来的卡车。汪大雄清点人数时才悟出那个受伤的人是老张他们的人。“糟糕!”他毛焦火辣地猛踩油门,卡车紧随警车朝镇医院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