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山笔记

1、寻隐者不遇

 

进山的台阶是腼腆的，像做错事的童子，等主人责罚

我递给缙云山的通行证，仅仅是一首短诗

放不放行，都有流水在指引

这一次，我要在云霞里寻找隐者，

却没有提防在故事和传说中迷了路途

 

柴门不开，残棋犹在，找寻的脚步止于一棵古松

我忽然明白，在这里需要忘掉时光的意义

对于缙云山，慢，代表着唯一

从此，随乡入俗的我，迅速和山融为一体

小雨就像删除键，世间俗事被一步步删除

 

香炉峰的香烟升起时，九个山峰开始旋转

那棵古松始终不动，它抖了一下枝上的松果说

——你要寻的人，曾经都来过

王维、杜甫、李商隐、周敦颐、冯时行、张鹏翮

那时我惯于用松果当眼，目送过他们进入明灭的烟霞

 

古松安静地向四周伸开枝桠，我看见我的双眼

附着于早已成为隐喻的松果之上。

这样也好，在高处，

便于用目光平摊开富饶的北碚，

便于把经卷交给白云竹海，把丰沛交给嘉陵江

便于把缙云山的骄傲，交给母亲

 

2、在缙云山听鸟鸣

 

黛湖是鸟鸣的来处。

早晨湖还没有醒来，就让鸟鸣在梦中缚住

之后，鸟鸣还缚住了青山和我的幻想

实际上，那些鸟鸣是一根根金线

它们在整个上午，一直不停地织啊绣啊

它们把婉约的散句绣上了秋天的枝头。

 

此时，婉约携手绮媚，鸟鸣声中走向宋词的深处

我也深陷于其中，怎么挣扎也出不来了。

但我更愿意沦陷于缙云山的鸟鸣，沦陷于缓慢的民谣

沦陷于蜀国的方言和曲调

 

鸟鸣声中，织绣铺向大地。呵，缤纷的色彩

因为鸟鸣，你的到来才如同预言般精确。

你难道就是它们一夜间织就的画图？

请对我说出你的来处，请对我说出——

鲜艳织绣展开的那一刻

缙云山的悲欣交集和我藏于心底的念想。

 

3、忆巴山夜雨

 

天色向晚，浓雾掩住了霞云

笔墨刚从行囊中醒来，夜色就收拢去大好河山

此刻的缙云山，困于凡尘

我循着一首诗的指引

来到北碚时，是它正欲夜雨的时候

 

我在山中独居数晚，黛湖的水渐渐盈满

夜雨寄北的心情，早就涨了秋池

而雨，并不是唯一安慰我的事物

只有夜、山、雨在一起，才能成为游子的代名词

但我不能总是让我的山居笔记，

时时迸出一个水淋淋的动词。我有住下来的权利，

我要在唐诗里，慢慢地安抚它的即兴。

 

懵懂少年时，我打算用一生时间追赶词语

如今，我留居缙云山的念头如雨后蘑菇次第生出

友人问：是雨留，还是山留？

我弯腰拭拭芒鞋上初生的青苔，算是给了他回答。

其实我是在等待巴山的夜雨

从一千年前的诗页中，再一次递给我清凉。

 

山中才数日，人就老了，老到去剪西窗之烛中的记忆

虽然你们也许不再是我的友人

但我愿意把缙云山的情怀，全都给了你们

把我的小孤独，也给了你们。

巴山之雨，织成了无数根竖立在天地之间的琴弦

这么多年，始终在我的心中弹奏。

 

4、石头记，兼致李商隐

 

你注意到夜雨和秋池，却没有注意到石头

当秋天把色彩的魔方转到最绚丽多彩的一面时

只有石头不为所动。缙云山的石头沉默

它的沉默是如此的陡峭和久远

整个下午，我和它们似乎只能交换潜在的语词

 

在缙云山，我曾经多次寻觅石头的目光

观金刀峡、舍身崖、相思岩，看石照壁、石牌坊和石刻

寻觅唐宋时的孤独和快乐

寻觅蛰伏于虚无却又能打动人心的箴言

我抚摸过山中的每一块石头，而它始终没有交出答案。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也许前朝的诗人

也在这里坐过，他们还不小心散落了一地书简。

我不能忍受他们全都离去，

留下我守护着这石上时有时无的余温

你不要怪我，有时我恨不得站立在聚云峰上

扔出一块石头，打落几片慢行的云朵。

 

缙云寺的钟声响了，在山坡上打坐的石头

谢绝了野菊花的眷念

而在朝日峰顶，聆听风吟的石头

恰巧有了适合的位置，向地平线上的太阳眺望

先生，今天，它们都领受过缙云山的露水，还有

你诗中的秋雨。

 

 

获第二届巴山夜雨诗歌奖三等奖（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