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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x3/large/3d51d3degy1fkqtfa4racj20rs0ijq52.jpg汉/ 树叶上的云和月" TITLE="马 汉/ 树叶上的云和月" />

​      几片干枯的树叶，在一柱沸水冲激下，翻滚着，上下腾跃，兴奋地舞蹈。树叶渐渐沉淀，水色徐变，逐渐呈出琥珀色。树叶舒展开蜷缩的躯体，泛起黄绿，似乎要还原成春天长在树梢的模样。香气氤氲，轻叩心扉。——普洱给予我的，不仅是一次感官的享受，更是心灵的游历。

     在这之前，真正记住普洱，却无关普洱的茶，而是认识了哈尼族作家存文学。老存是普洱市宁洱县南腊村人，为人豁达、执着。他勤奋、高产，几乎每年都有中长篇小说或电影出手，获过多项文学奖。用他妻子、女作家叶多多的话说，看上的，就是他这股拼劲。在紧张创作间隙，老存的休息方式，就是给各地朋友打电话。我常接到他电话，话题除了他正在创作的作品，讲得最多的就是他家乡。听得出，他对于家乡的那份情愫。有次聊得正酣，我说你过来聊吧。他就飞了过来，从西南到东部的无锡。我们一起喝酒，也喝茶。由茶自然就讲到他家乡，那个叫南腊的山村。他说“南”是水的意思，“腊”是茶树的意思。他自小就在生产队种茶采茶，双手在灼烫铁锅里炒茶。也写过茶农生活题材小说。他说，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既有人与自然的融洽，又有各民族的文化、外来文化的交融。如果把那片山峦沟壑拉平伸展开来，那是多么辽阔广袤的土地哇！绝对不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疆域小啊！说这些时，老存满心都是骄傲，为家乡，为他拥有的文学富矿。他邀我一定要去普洱走走，亲身感受他的家乡。过后，老存组织了一次众作家普洱采风行，邀请我必定前往。我已买了机票，却因临时有突发工作要应对而无法成行。那次爽约，让老存谴责了好久，我也遗憾了好久。

     虽没去成普洱，老存赠送的茶饼，被我放在特地从宜兴买回的紫砂罐里，置于书房的一隅。读书写作之余，我常抬头瞥一眼那紫砂茶罐，还俯身去闻那股浓醇的干香。哦，这是我的远方，我的山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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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酉仲秋，终于有缘成行普洱。冒着时有时无的秋雨，走进景迈山上的万亩古茶林。这是全世界迄今发现的连片面积最大、保存最完好、年代最久远的人工栽培型古茶林。茶林犹如酣睡在遥远的古代一般，天地间寂静得如同梦境，只有虫儿在鸣叫。怀着敬畏之心，我蹑手蹑脚穿行于树丛间，默读古茶树上挂着的身份牌。树名：古茶树。科：山茶科。属：山茶属。海拔：1600M。坐标：2456272/604349。树径：0.22M。树高：4.5M。冠幅：3.6M×3.3M。树龄：约1200年。地名：景迈村大平掌。每棵树都写着一位养护责任人，我一一读过去：岩三那、岩晒恩、波过乱……每个名字的背后，是一个家族与这棵茶树养护关系的延续。看似是人养护树，其实是树养护人。

     千年茶树没想像中的高大粗壮，一切有质量的生命生长都是从容舒缓的。千年以来，茶树汁液奔涌，以奉献出一茬茬饱含树乳的叶子哺育人类。这种输出，决定茶树决不是速成植物。徜徉在茶林中，寻找着树干上被称为“螃蟹脚”稀罕的衍生植物。远远地传来同行者惊喜的呼叫，哎，看啊看啊，真像螃蟹脚！手抚树干，分明触摸到千年茶树的脉息怦怦。我摘一片茶叶放在嘴里咀嚼，唇齿间溢满青涩的浆汁。

     在古茶林边路口，遇到壮实的布朗汉子南康。有人介绍他是盟主，我顿觉好奇，追问是何盟主？回答是景迈山古茶林普洱茶诚信联盟盟主。哦，又是与茶叶有关的。刚与他说了几句，雨又淅沥起来。正犹豫是继续说话，还是各自避雨。南康说，晚上有时间，今晚就住他家，可坐在火塘旁，与他喝茶、聊天。这让我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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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别南康，乘车前往被誉为“千年布朗古寨”的翁基。下车，雨就滂沱。撑着伞在寨子口徘徊。村口在半山腰，高高山坡上，树冠蓊郁，将天遮得犹如扣了一口铁锅般的黑。有一座小小古寺，还有一棵擎天立地、树龄2580年的巨大古柏，需9位成年男子连手才能合抱住粗壮树干。古寺、古柏，俯视着坡下的村寨。

     村口一排售货棚，是寨子里茶农售卖茶叶和山货的。我随便选一摊位，买些生茶。摊主是位三十出头的布朗俊俏女子，说没零钱找，让我加她微信，她用微信红包找零给我。加微信，收找零，拿着茶叶我离去。往寨子里刚走一段，再看手机时，发现那女子加我微信的招呼内容竟是：没事做不要乱出去玩嘎。儿子，要听话！别让我们当（操）心，要好好学习。看了这内容，我当然不悦：卖茶叶怎么还占人便宜呢！

     陪我们在寨子里转悠的，是县博物馆的拉祜族画师熊登奎。穿行于一幢幢布朗族干栏式挂瓦木屋之间。她说，各家各户从不锁门，即使家里没人，都可进去随意吃喝，只要不带走就行。家里如果有人，更是要邀你坐下来喝杯茶。村口那棵古柏神树有魂的，约束着具有自然崇拜信仰的全寨人行为。寨子外马路边的茶摊从不收摊，到了夜晚只是将雨布遮盖在摊位上，从没短少过东西。

     我心里嘀咕：难道占人便宜就不受神树约束，就不怕遭罚？

     熊登奎带我们去看她在这租用的房子。她一拉，门就开了。室内放满了画架和已完成的油画，还有一张床铺。她说好久没来了，这些油画其实挺值钱的，但放这绝没问题。走时，见她关上并没有锁的门，只用一根废电线草草扣住门攀，以防被风吹开。

     晚饭后，我刚回到房间，手机就收到微信，是那个卖茶叶女子发来的两个笑脸表情。占了便宜还卖乖！ 我没理她。略一思忖，认为须问个明白，便问她，是否错将发给孩子的微信发给我了？她先是否认，过后又醒悟似的说，刚才太忙，加我时没注意手机上有复制内容，错发给了我。她表示歉意。我一笑，释然。

     她叫月落，生在翁基，从小与茶林为伴。19岁出嫁，留恋翁基，嫁给同寨茶农小伙。夫妻俩一起种茶、采茶、制茶、售茶。家有十多亩台地茶田和古茶地。生有两个儿子，小儿7岁，大儿哎勐，13岁，在读初中。那条微信就是发给住校的哎勐的。她仅读4年小学，所以一心想让儿子能多读书，企盼着他们都能考上大学。她挂念着住校的儿子，忙乎着一个茶农每天都无法回避的活儿。茶农一年要忙三季，春茶、夏茶（又叫雨水茶）、秋茶（又叫谷花茶）的采制。家里还开着民宿，过了国庆打算重新装修。她一面忙着经营家人的红火日子，一面渴望着能有人像邀她丈夫一样对她说：走吧，喝酒去！然后，不醉不归。可这只是奢望。挑拣，晾收，揉制，包装。她天天忙碌得像陀螺一样，只要安静片刻，就瞌睡。这时就要泡壶茶提神。每晚，累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她，总要泡壶老黄片或是头春小树茶，再或是泡壶春尾茶，放进几朵茶花，香气就四溢开来，犒赏劳累的自己最合适不过了。月落是个好与人分享快乐的人，每每泡上好茶，她就会在朋友圈上传个视频招呼：附近有谁想来喝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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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落，雨也落。如注大雨铺天盖地呼啸着，潮湿裹着寒意弥漫在南康家吊脚木楼内。我往有火塘的房子走去，刚在门口一探脑袋，坐在火塘边的南康就起身招手叫我过去。

     火塘边黑压压围坐着的人给我让出座位。末代布朗族头人阿里亚之子——南康边在火上翻抖着陶罐烤茶，边笑说，过去在布朗寨子里，在火塘边伺弄这些，是女人的事。火上陶壶水开了，他倒入陶盏。于是火、水、茶叶，相互作用，变幻出液体与气体的奇妙组合。他双手捧着一一敬给客人。他说，茶是我们布朗人最早发现、种植的。茶是我们的命，茶叶上记载着我们民族的历史。

     我双手接过陶盏，啜一口。苦涩，但旋即回甘，满口醇香。

     南康说，布朗人能从喝茶中发现一个人的德行和智力，又以茶水表达对其的态度。布朗族有“串姑娘”习俗。月亮升起时，小伙子们结伴或单独来到姑娘家竹楼里。小伙们坐在火塘旁，争着给姑娘献殷勤，而姑娘则会趁机探察小伙们。就拿劈松明这细小事来说，姑娘会把结疙瘩的松明和没磨快的老刀来测试小伙子，如果小伙子会顺着松明的结构肌理劈开，这个小伙子则讨得喜欢。如果小伙子不但顺利劈开，而且在放置松明时体现出为别人用起来方便考虑，那么这小伙以贤良更能赢得姑娘芳心。姑娘续茶时对不喜欢的小伙，就往茶盏里注入三分之二，而给她中意小伙的茶盏里斟入三分之一。喝茶人都明了，喝完三分之二茶的小伙领会了，识相地抽身离去。

     我们布朗人的祖先是从北方迁徙来的。向南一路迁徙，祖先发现了有种树叶叫“腊”（即茶），能当药。提神驱瞌睡，强身健体。一路迁徙一路种茶，哪个地方种不好茶就认为不适合居住，便会继续迁徙。直至到了这里，这里的气候、土壤都很适合种茶，于是布朗人就定居在这一带。

     火塘里冒起呛人的浓烟，恰好飘向我。南康探过身，凑近木柴轻吹几下，烟就散淡了。他继续说，我们的祖先帕岩冷——你们吃晚饭的地方就是他家。他临终前给后人留下遗言：我要给你们留下牛马，怕遭瘟疫死光；要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宝，你们也会吃光用完；就给你们留下茶园和这些茶树吧，让子孙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递我一支火塘边烤熟的玉米。我咬一口，甜哇！

     吊脚楼外，雨仍在下。雨滴和竹叶、芭蕉叶、茶树叶相互合力，演奏出一曲气势澎湃的打击乐。火光映照在南康圆润的脸庞上，眼睛反射出两点炯炯星光。曾是芒景村党总支书记的他，主动让位年轻人，自己则以全副精力着手传统茶业的保护和发展，以实现他让景迈山的茶更香，让景迈山茶香飘得更远的梦想。

     隐约地，有个旋律回响在雨的和声里，萦绕在摇曳的火焰上。那是每年农历六月初七日，布朗人都要在“阿百腊”（最古老的、有魂的茶树）下祭祀帕岩冷时吟唱的歌谣：“帕岩冷是我们的英雄，帕岩冷是我们的祖先，是他给我们留下了竹棚茶树，是他给我们留下了生存的拐杖。”

     烤玉米让我嗓子甜得发腻，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大口酽茶，周身立即泛起了酣畅和轻爽，心底生出一派温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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