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寂寞的青石长巷
中国城市的特点基本一致:高楼林立,大路笔直,商铺密集,车水马龙,一片现代化的气派.虽然这种繁华能让人暂时体会到一种瞬时而虚幻的富足,却也使许多人感到能寄寓或依托自己情感的东西似乎已消失殆尽,因为就个人来说,他可能在城市所占的私人空间比过去大了许多,可是周围的遮挡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了,看上去似乎他更安全了,实际上他是更无助了,所以城市应该保留下一些古朴而阡陌贯通的小街巷,让人们在清幽曲折的漫步中能寻找到某些失落的情感碎片。
我曾经在一条百十米长的小巷里住了二十多年.小巷宽处大约有五米,窄处不过三米,两边是并不齐整的平房院落,参差错落却无致,使小巷看上去有点弯曲歪斜,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正应了那个女性都只穿平底布鞋的时代的要求,那些油漆斑驳或红或棕或黑色的木门,平日里就像秋阳下打盹的老头老太太一样苍老而安静,而它们的喧嚣总是在早上或傍晚人们上下班孩子们上下学时才响起,你听,这家在打骂孩子,那家小夫妻又在为了柴米油盐而吵闹,声声刺耳却主打着生活的韵律节奏.
那时候,我一听到这些声音就有点心烦,因为它打搅了我在小屋里静静的看书学习.同时也让我心生一些抱怨,嫌家里房子临街,嫌那些吵闹家庭不够自觉,自己过不好日子,还得把坏情绪带给别人.不过,这样的事情因为经常发生,也就司空见惯了.毕竟,小巷带给我的快乐还是远远多于烦恼的.
记得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在家里忙吃穿时,孩子们大都在巷子里疯跑,推铁环,捉迷藏,扛着红缨枪抓特务,彼此坐在对方的脚背上划小船,到处是孩子们喊叫吵闹声,那时没有哪家的父母会担心孩子走失或被拐,因为全巷子里的住户大都彼此熟悉认识,即使认不全是谁家的孩子,但都是熟面孔,一点也不用大人们操心.
虽然巷子简陋,住处狭小拥挤,噪音迭起,但那时我从来没有感到缺少活动空间.11岁我学骑自行车,就在这起伏不平的巷子里来回遛,真骑上去并不害怕,反而是上下车时很紧张,惟恐碰撞着别人,于是大声喊着“快闪开快闪开!”
在一旁疯玩的孩子动作真快,象泥鳅一般吱溜一下就钻到了身旁的大门洞里,还有的就势象壁虎一样把身子紧贴在了墙上,好险啊没有蹭着他!天天来这么几场有惊无险的刺激,呵呵,不到两周,我就骑得很不错了.后来又流行打羽毛球,三五个孩子在一起抡拍子,要么因为打输了还赖着不下场,要么把唯一的球扬到了房顶上,拿着长长的竹竿子往下拨挑,你喊我叫,始终缺少不了热闹看.
后来我开始上晚自习,每天九点多才回来.巷子里昏黄暗淡的街灯,只有那么几盏,我每天就看着自己的影子由短拉长,又由长变短,风一般地飘到家.春夏季节能稍好一点,一到秋冬,巷子里的行人很稀少,甚至都没有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小街两旁的房子基本都有灯光,还时时传来说笑声,让我那颗天天紧张疲乏的心能得到暂时的喘息,体味一下沉重的学习劳动之外的生活的乐趣.
二十三岁那年,一场大病来袭,几乎将我的生命之灯瞬时吹灭.我从此卧病在床,独居于临街的小房子里,从黎明一直熬到深夜.直到实在困乏得睁不开眼睛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窗外人们的叫卖声喊醒,听着吱吱扭扭的开门声,自行车咣咣当当被推出来的声音,皮鞋钢当钢当击打青石板的声音,嗓门粗壮的妇女对着那推车卖豆腐脑的小贩的吆喝声,我突然感到世俗生活的可爱可亲,一下子也明白了-----其实年轻这个词就是幼稚病的一个美丽别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原先总觉得人们秉承的这种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是多么单调乏味,也曾笑话那些拎着篮子赶集买菜与商贩讨价还价的家庭妇女,可是我现在与它近在咫尺,却无法去感受去触摸-----也许我就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渐行渐远直到与之永远诀别!-----想到这里,我有一种透彻骨髓的悲凉和绝望.
我的日子是棕色或黑色的,那是中草药一付一付煎煮之后慢慢浸透的颜色.现在想来,我那些年所喝的汤药如果用现在的村妇贮水用的大缸来称量的话,下不来满满的十五大缸,我没有一天不喝的时候,即便是大年初一的早上.而必需的药引子就是大枣.刚生病那会儿,母亲四处去淘,所有的集市都没有卖的.一家人着急得要命!
这天,我家的小院里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她一进门就大声吆喝:那谁家的姑娘有病需要大枣啊?我家有,给你送来了,谁家的啊?母亲听见动静立刻开门迎上去打招呼,只见她手里端着一小笸箩大枣,特别干,摸一摸梆硬,足有四五斤的分量.母亲不好意思推让着,老婆婆说,赶紧拿着吧!前几天听说谁家的姑娘得病了,四处买不着大枣,正好俺家的远方侄子去年从新疆来,给俺带来一些,谁吃啊?虽然甜是够甜的,就是太干巴,又得泡又得煮的,不够麻烦的,在家放着也是放着,没用,省得再让老鼠给嗑了,今天才知是你家的姑娘,怎么样啦?好点了没有?母亲千恩万谢,热情拉着老太太进门去坐,可是她却执意不肯,母亲搀扶着把她送到院门口.
母亲接着就打听来了消息,她是和我家斜对过又隔了两个门的一位回族老太太,搬到这里来还不足三年,听说儿子媳妇都干个体,卖服装很挣钱的.老太太既不讲吃穿也不摆排场,每天早上五点准时骑着一辆破旧的小三轮车出门,买着热豆浆和新炸的油条送到二里地以外的清真寺去,给那些生活困难的回族同胞提供早饭,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天气不好或没有来卖早点的,她就提前买下馒头,有时也让儿子或媳妇骑车去送.母亲不好意思白要人家的东西,隔了些日子,就给老人送去了十斤金帅苹果,老人也是再三推让,才勉强收下.
半年后,我能稍稍到门前透透风走一走了,一次遇到了这位老人,母亲赶忙给我介绍情况,我和老人打了招呼,问声阿姨好,她拍拍我的胳膊瓮声瓮气地说:闺女,我一看你就是一脸的福相,你的病就快好了,别不信我的话,我可是会看面相,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呢,而且还不小,耐心等着吧!我和母亲都笑着一再表示着谢意.
随着天气渐渐转暖,也许是受到了那位老人的鼓励吧,我的精神确实一天天地好起来,家人都鼓动我每天都要外出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于是我就选择清晨一大早或傍晚的时候沿着小巷走几个来回,病得时间太长了,元气大伤,走不上几步就觉得心悸气短,于是就找个人家门口有石头墩的坐上去歇歇再走,有时看着那些半大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玩自己曾熟悉的游戏,不仅就感慨起似水的流年,想到那些已烟消云散的伙伴此刻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过得顺心如意?不知他们是否也会如我现在这样去回忆过往……偶尔,正当我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或者干脆脑子空空的时候,恰巧这家院子里有人出入,我赶忙转转身子给人家让路,对方便说坐着吧,不碍事的.说话的当头我可以看到那些眼神里有一丝惊奇掠过,他们肯定会奇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何以会象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一样清闲到坐街的地步!就这样,我在小巷里走走坐坐,时而听着紧响的自行车的铃声,时而看着夕照下自己长长的缓慢移动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小巷,弯弯曲曲,似乎觉得总走不到头!
几个月后我们所住的那一大片区域全部旧城改造,我们被迫在一个月内迁走.搬进新楼后,每天我依然要面对两大碗苦汤药,闲下来就是站在狭小的阳台上静静地眺望远方,我住的那小巷早已被淹没于一片五光十色的繁华之中.后来读到了郑愁予的《错误》,真是喜欢得爱不释手,最最打动我心魄的那句“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在我悠悠的情思中一直延长着,直到和我的那条青石的长巷交织重合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坐在斜阳的残照里遥望着长巷幽深的尽头----
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她不是青春 是苍凉的苦涩……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