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诗史：罗汉的民初汉口竹枝词

 

沙月

 

这是另一种诗歌，一种由文人改造了的民歌，歌咏你我他最最平凡乃至于司空见惯的生活时空的每一个细节；这是平民视野与古典雅致的奇妙混合，在鸡毛蒜皮中见大历史大社会大民族大变迁；这里有书生意气志士节操儒者才情，清新飞逸神秀旗帜鲜明写真写实写事。

这就是罗汉的民初汉口竹枝词。

汉口竹枝词，创作贡献最大的除了叶调元，就数罗汉了。他的民初汉口竹枝词173首，成就了他在竹枝词界的鼎鼎大名。

徐明庭先生为罗汉原著作了校注，盛赞罗汉的“汉口竹枝词，对辛亥革命前后的汉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方方面面逐一刻画，好像是清末民初汉口的一部百科全书，为后世研究汉口者留下了可贵的资料。”竹枝词这种诗歌体裁在发展成熟的过程中，走的是一条记事纪实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罗汉忠实的体现了竹枝词创作的这一基本原则。

 

罗汉，广东番禺人。原名罗维翰，字麟阁，又字四峰。清朝末年在湖北担任候补道。在《汉口知事署》里有他的自我介绍，道：“彩台高筑办签捐，我亦曾充检察官。”民国初年经商，在汉口黄陂街开了一家仁寿堂药店谋生。其间，他先后参加了消闲诗社和闲删诗社。1915年春，他以一个普通武汉人的身份，响应《汉口中西报》179个命题的征诗启事，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口气创作了173首汉口竹枝词。

他在《汉口竹枝词自序》写道：“二十四部史书，不知何处说起；一百六条题目，恰逢此日征诗。”他把自己的竹枝词与二十四史相较，并非狂妄自大，而是申明，竹枝词创作的现实原则。这一点是尤其需要后学者记取的。罗汉作竹枝，多为纪实之作，可补史志之不足，或与史志相互映照，正如古人所说“以史入诗”，“以诗证史”。他的汉口竹枝词，正是反映了那个特殊时代汉口翻天覆地的变化。

罗汉生活在那个时代交替的巨变时期，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就是强权国家在中国土地上为所欲为，完全独立于中国的行政系统和法律制度之外，他们的租界实际上就是“国中之国”。作为爱国的有识之士，他在竹枝词里记录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切肤的痛，表达了强烈的爱国赤城。

“鸿沟界限任安排，划出华洋两便街。莫向雷池轻越步，须防巡捕捉官差。”（《华界》）

“弯环马路亘西东，德法英俄大略同。惟有东洋异风趣，酒楼歌院夜灯红。”（《各国租界》）

“圜法应当属国家，洋圆浸用到中华。利权既落西商手，汇水由他任意加。”（《各国银行》

“汉关监督道台连，税款收将放子钱。今日尽还洋债去，不堪回首溯光宣。”《江汉关监督》

“葡萄美酒说西洋，似较中华酝酿良。渠国先抽加倍税，替人担负自称觞。”《洋酒》

“强盗商标三炮台，纸烟牌号亦奇哉。攻心伐髓君知否？寸寸巴沽是劫灰。”《香烟》

在中外政治、文化的激烈冲突之中，汉口的一批民族精英，张之洞、刘歆生、叶澄衷等，为振兴民族工业民族商业民族教育殚精竭虑。罗汉的竹枝词，饱含激情热情讴歌了他们在汉口历史舞台上的精彩演出，为他们欢呼，抒发了一个爱国人士的民族自豪感。

“京汉迢迢鸟道通，骤于奔电疾于风。羡渠历尽山川险，都在南柯一梦中。”（《铁路》

“华景街前马路边，鱼篮菜担免挑肩。争回几尺中华地，留与吾民作市廛。”《华景街》

“后湖堤岸枕江楣，田海沧桑一瞬移。他日造成新汉口，大家都要感南皮。“《后湖堤》

“前花楼接后花楼，直出歆生大路头。车马如梭人似织，夜深歌吹未曾休。”《歆生路》

“汉上名园无几家，稍栽花木便争夸。夏来逭暑浑无地，纷向刘家吃夜茶。”《刘歆生花园》

“智门车站往京津，送客朝朝逐软尘。汽笛一声留不住，有人含泪拂罗巾。”《火车站》

“楼外楼高第五层，不烦跨步自升腾。请君放胆云霄去，牢系天梯有玉绳。”《楼外楼》

“古风无复见传薪，洋火销流遍地匀。如此利权须自保，莫因押款让他人。”《洋火厂》

“两地迢迢一线通，非关月老系丝红。声音宛在人何处，消息传来在个中。“《电话局》

“欲拯穷黎愧无能，饥寒多半是无恒。诸君组就贫工厂，胜造浮屠十二层。”《贫民工厂》

“宗教先生颇认真，学堂一体视同仁。课程科学兼经学，不许诸生拜偶神。”《教会学堂》

汉口作为商业大都市，在高速发展中，人们的精神需求也与日俱增，各种娱乐休闲盛行，绮靡之风香艳之习，成为时尚。罗汉的汉口竹枝词如实作出了以下记录：

“迷楼当日艳南城，烽火咸阳一炬平。到底女闾关盛治，于今又有管弦声。”《南城公所》

“络绎香车去马场，春秋两赛竞华商。先鞭一着齐呼彩，赢得佳人为捧觞。”《华人跑马场》

“西人爱上打球场，蹴鞠从来捷者强。若个圆形为满月，任人抛击自廻翔。”《西人打球场》

“论说还需学识兼，发抒政见贵针砭。有无价值凭君取，世上人人着眼帘。”《大报馆》

“平章风月也风流，又作歪诗号打油。雪岭墨池随意可，群芳争拜管城侯。”《小报馆》

“昆班歇后尚京班，汉口从前有几间。大汉舞台都减色，青衣说白更雍娴。”《京班戏园》

“却从旧本别翻新，说法禅宗惯现身。莫作消闲新剧看，声声唤醒梦中人。”《文明新剧》

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在地方建立了民国行政官署。罗汉用将近20首竹枝词，重重的刻下了这一历史的痕迹，记载了这段划时代的政治变迁。

“交涉前清已设司，臬前藩后赋委蛇。新章并入关监督，官俸从来戒滥支。”《外交部特派员》

“汉口从无会审堂，洋街公所异申江。班期领署激将去，无术分身格外忙。”《汉口洋务公所》

“稽察非常赖警兵，莠良户口要分清。记将覆辙前车鉴，莫说今时已太平。”《警视厅》

“新律颁行旧律删，民刑诉讼异机关。中西自本周官制，轻罪从今尽罚锾。”《审检厅》

“镇守威仪旧总兵，别开幕府任专城。汉商多是惊弓鸟，怕听严更鼓角声。”《镇守使》

“当年三户竟亡秦，反侧纷纷欲效颦。赖有稽查消息敏，先从釜底便抽薪。”《武汉总稽查处》

“江汉通津水道丫，航船划艇乱如麻。榜入编就鱼鳞册，海晏河清共拜嘉。”《水警署》

“革命军兴汉市烧，藉开马路乱花销。近来改作工巡局，只管湖堤命半条。”《工巡局》

“汉口厘金免复兴，仍分两局各抽征。若论比较谁多少，也似禅宗上下乘。”《征收局》

尤其难得的是，罗汉作为前清官员，被革命革掉了乌纱帽，成为一介布衣，却满怀热情，欢呼辛亥革命的伟大胜利，为中国的进步大唱赞歌。

“刘家庙畔火车头，南北交绥战士愁。日落炮声如爆竹，鏖兵一月未曾休。”《辛亥战场》

“涉广纷纷起草莱，江湖亡命揭竿来。几多代价兴民国，白骨如山埋土抔。”《战士冢》

“辫发从来北狄风，武陵胡服亦相同。垂垂脑后休多事，削尽烦丝万虑空。”《鞭子》

当时钱业、茶业、银楼、绸缎号、匹头店、杂货店、西药房、建筑公司、浴堂、理发店、照相馆、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脚踏车等各种职业、各种交通工具、各色人等、各种民间团体、各种学堂、各式男女服装装饰甚至节日习俗，无一不是在罗汉的竹枝词中一一留下历史的身影。因为有了罗汉，他们得以永垂不朽。

在竹枝词的创作中，中国文学的雅与俗是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的。严格地说，竹枝词是一种俗文学。最早由夔地民歌起，引起著名文人刘禹锡的关注，通过模拟改造而使之趋于雅化，成为文人争相创作的一种地方文学样式。一千多年来，七绝这种古诗格律，通过竹枝词创作发展，深入民间，成为表现百姓民生历史人文的最为百姓熟悉的诗歌形式，历久弥新。在语言艺术的表现力上，竹枝词是大俗兼之大雅的。

在精神、语言、形式上，竹枝词主旨表现为描述日常，直抒胸臆，讽喻载道，“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

罗汉的民初汉口竹枝词一方面文词绮丽，风流蕴藉，足显韵士风怀、诗人情采，大俗中可见大雅；另一方面，又平易近人，平实通俗，庄谐共生，大多作品足以把玩欣赏，陶冶情志。

罗汉饱读诗书，胸藏万卷。他的竹枝词如同许多诗歌作品一样，处处可见其厚积而薄发的深厚文化底蕴。第108首《电车》中这样写道：“不须推毂倩阿香，自有红绡为主张。马力能增千百匹，穆王八骏也寻常。”不需要推车请求雷神帮忙，自然有人背负你前行。与周穆王的八匹名马比较起来，电车的威力简直是千百匹奔驰的骏马啊！竹枝词中自然而然的顺手拈入阿香、红绡、穆王八骏的传说，将电车这种新生事物给人们带来的惊喜愉悦生动传神的写将出来。民国初年，武汉华人上流社会中开始流行西服。第115首《西式服》就巧妙的引入了东施效颦的传说故事，化腐朽为神奇，写出了汉口人对男士西服的欣羡。

竹枝词作为地方文学的一面大纛，旗帜上就写着“时代”这么两个大字。新知新貌新生活，是竹枝词不竭的创作题材。故而竹枝词永远是创新的，是不会一字相袭的。细微之处见风貌。罗汉竹枝词自然朴素，嬉笑怒骂，皆可入诗，各穷其趣，明白晓畅，自成一格。

第79首《理发店》中“对镜晨妆发似蓬，首无膏沐曷为容？烦君理就青丝鬓，搔首佳人定爱侬。”描画细致，形容颜色俱在眼前，让人忍俊不俊。

第80首《照相馆》中“形影何须辨假真，镜中人即意中人。近来始悟分身法，一笑拈花证妙因。”前两句说的是相片具有极大的欺骗性。摄影技术使面麻者平，使体肥者瘦，若是取貌于人，是会为照相所误的；后两句是说民国初期武汉流行“化身照”，即一张照片上出现本人的两个影像。化用了拈花微笑的典故，写这个新奇的事物，格外诙谐有趣。

第117首写《女皮鞋》“凤头鸪嘴尽勾销，爱着皮鞋底样翘。羡煞天然双妙足，弯弯如月可怜娇。”民国初年的女子羡慕那些没有缠足的女子能够穿时髦的皮鞋。她们也偷偷脱下尖头布鞋，去试穿皮鞋，结果一个“翘”字令她们的皮鞋梦永远只能关在闺房之中。罗汉用不能穿皮鞋的女子尴尬，来写女皮鞋的时髦，惟妙惟肖，场景尽出。

用文学形象的语言写生活描世象，是竹枝词的一种作法；用通俗平实的语言作写真，如同摄像一般，无须借助任何文学手段，就把万象人生写得呼之欲出，这是竹枝词最普遍的作法。罗汉竹枝词多用此法，写得活灵活现。

第82首《番菜馆》就十分典型。“洋字横行写菜单，羞肴汤饼各堆盘。主宾都说招呼便，交错觥筹吃大餐。”首句写菜单，二句就是典型西餐特色，三句写礼性，末句写聚餐热闹。一句一意，主旨分明。无须解释作注。

第85首《西式家具》亦是。“旧式铺陈不在行，大家都要摆洋装。甬人贩卖西家具，讲究铜床与铁床。”宁波人在汉口做西式家具买卖，专门供应给大户人家，民国初年最流行的就是金属制作的床。写真式的竹枝词，就是这样以诗纪实，明白如话，一目了然。

罗汉的民初汉口竹枝词，将个汉口处于历史巨变时期的立体画面，“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及时而全面的反映了中国由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而一朝越向民主进步社会而又沦落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史实，突出再现了当时的主要社会矛盾——民族矛盾，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像一条红线贯穿在全部诗歌之中。称其作为草根诗史，应当是十分恰切的。

沙月作竹枝词赞曰：

夔风汉水补丛谈，

罗汉竹枝异日觇。

世态浮云全写尽，

春秋宝鉴又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