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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杂谈 |
瞎子三奶奶
我为什么会梦见瞎子三奶奶?我不知道。
一个二十多年前寂静地生活在我童年里静谧的生命,会在这个初夏的上午忽然很清晰地投影到我日常平静的生活中来,一如多年前那个午后。
在那些长而空旷的童年时光里,我有时候悄悄地跨过她厨房黑黑的门槛,护着门框摒着呼吸,长久地看坐在屋檐下的她。我那时候太小了,五六岁的光景,睁着一双幼小的眼睛,不明白一个黑暗的世界是如何交替白天和黑夜的。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美丽的,皮肤白而细腻,头发黝黑,永远是个简单的髻,蓝色的对襟布衣洗成了生命的本色,到今天我都能想起她紧紧抿着的双唇上那些湿润的细细的唇纹。她多半时间将两手插在双腿间,有点无助地用耳朵看着这个她再也看不到颜色的世界。
不过我总是怀疑她是知道我在那里的,我为什么要怀疑她是知道我在的,除了因为她会往我的方向转过头来,当寂静到极致的时候空间好像反而变得拥挤了,我们在寂静里对视,我用我的幼小的心,她用她的嗅觉和听觉,我老是觉得她是在说话的,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摒着呼吸,那种无法沟通的对视,让我紧张又兴奋。
瞎子三奶奶是我爷爷堂兄的妻子,所以我们这一辈的,都管她叫三奶奶,大人们说起她来,总是说瞎子三奶奶。我曾经去问我的母亲,她是天生就瞎的吗?母亲说,不,她是年轻的时候为了三爷哭瞎的。至于为什么为了三爷而哭瞎的,我是追问不到任何结果的,因为大人会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三爷在我的印象中是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女人哭瞎眼睛的,他总是提着一个打猪草的篮子从我面前经过,我认为他是我们村子长的最好的男人,颀长的身材,总是带着和颜悦色的笑。在大人那里,他也是全村最好的男人,说起来的时候,一个例子就够了,说他每每看到田埂上有一堆牛粪,就会停下来,不管旁边是谁家的田,赤手将牛粪撒到田地里。
三爷和瞎子三奶奶有三个儿子,他们带着三个儿子勤勉地生活,种最好的庄稼,做最本份的人,可是在那地少田薄的日子里,在那些三个儿子长身体的岁月了,老是听说他们家吃不饱,青黄不接的时候又吃南瓜稀饭了。
瞎子三奶奶是个灵巧的女人,她能摸索着将三爷和三个儿子的衣服缝补的整整齐齐,农忙的季节,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的帮助下,她会做出满满三桌人的饭菜。记忆里最深的是,在酷热的夏天,稻子收割的季节,一大家帮忙的人们总能吃到一碗无与伦比的腊肉。我睁着眼睛,觊觎着那碗棕色油亮的腊肉怎么会从冬天存活到四川那种湿热的酷夏。答案是我大学毕业后好多年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假期回家和我母亲唠起家常,说起那夏天里的腊肉,我母亲笑我怎么会记着那些琐碎的事情。我有时候想,关于瞎子三奶奶的记忆是再淡漠没有了,但是那夏天里无比美味的腊肉却顽固地留在了我童年的味道里。我母亲告诉我,只要将腊肉埋在干燥的稻谷里,就可以留到夏天而不变味。可是那时候他们家不是老吃不饱吗?为什么还要将冬天里的腊肉留到夏天?我母亲叹一口气,说,那样的话,夏天就不用买新鲜的肉了。
我和母亲这样来模糊的回忆瞎子三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瞎子三奶奶的小儿子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在她去世的时候,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她那个尚未成家的小儿子了。
说起来,我是和她的小儿子一起玩大的,他虽然比我长好几岁,是我的叔叔,不过因为个小,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度过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也过不完的童年。
他总是有打不完的猪草,因为三奶奶喂了母猪和很多小猪,我跟在他的后面,有时候帮他提篮子。夏天他带我去我当时觉得很远很远的河滩,我总能捡拾到漂亮的石头,有时候还带着我偷偷地去游泳。秋天的时候我们会和其他小伙伴在收割了稻子留着草垛的田里捉迷藏,月亮都老高了,大人们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孩子回家吃晚饭,我们才会一哄而散。稻子收了,稻草就堆在他们家廊下,下雨天,没处去了,小伙伴们在他们家稻草里打滚嬉闹,完了还能吃到三奶奶给的一些葵花子。我家院子后面那条沟水干的时候,我们就选中一段,堵起来,试图将水舀干了捉鱼,好不容易终于要将水舀干了,大水却来了,往往是一条虾也没有捕到,却常常乐此不疲。那时候看坝坝电影,我是家里最小的,太阳还没落山,姐姐们就排我去广场上占位置,他也总会在那里,话不多,现在想起来,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瞎子三奶奶的家在我家旁边巷子里,有一次我坐在我家后门的门槛上发呆,忽然听到她声声地呼唤她小儿子的小名,并扶着墙丛巷子里出来了。我不说话,摒着呼吸,她站在暮色里,少顷,喃喃地说,不知道又和小小去哪里了?小小是我的小名。我偷偷的在心里笑,想着他不只是有我一个小伙伴的。
我后来离开家到镇上上学的时候,瞎子三奶奶的小儿子就退学了,初中没有念完,一个是家里负担不起,还有就是他自己也念不下去了。
我念初一的那个一直下雨的冬天,瞎子三奶奶的大儿子娶了媳妇,是个清瘦的女子,那时候的农村小孩子就盼着哪家办喜事的,因为大人们都心情很好地忙碌着,小孩子可以疯玩,还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闹洞房那晚,我钻在人群逢里看那些我看不懂的游戏,瞎子三奶奶的大儿子是老实木纳的青年,反而是他的新媳妇机灵聪明的样子。我只记得年轻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三奶奶微笑而安静地坐在灶堂后面的阴影里,她总是闭着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到幸福。
我上高三的时候三爷去世了,什么病不是太清楚,并没有到医院里过多的医治,听说他一直身体很好的,可是忽然就病了,也不愿意到医院里住院,没多久就去了。三爷去世后不到半年,瞎子三奶奶也去了,更是没有任何病因的。长大以后我很愿意浪漫地去怀疑,她是离不开他的,虽然看不见,可是他去了她也无疑会跟着去,虽然舍不得撇下没有结婚的小儿子。
我三姐是护士,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我陪着她去瞎子三奶奶家给她注射。走进那个潮湿的院子,再穿过那些曾经熟悉的门槛,摸索着走进她的昏暗的房间,她躺在蚊帐里,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小名,我去握她瘦骨嶙峋而温暖的手,心里很无措地想穿回童年和她交谈,可是发现我们从来就没有交谈过的,即使是在我的童年,而童年有时候就会在某一年像一块你再也找不到小纽扣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二儿子也已经讨了媳妇,和大儿子一样,搬出去另立门户。她的小儿子站在旁边,无语,我们之间显得无比陌生。我姐姐给她注射的时候,她问我考上大学没有,那时候我的分数还没下来,不过我很肯定地告诉她,我考上大学了。
瞎子三爷和三奶奶相继去世以后,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帮助最小的兄弟将老房子重新修了,不过,他还是一直没有找到媳妇,他总是沉默寡言的样子,个子也越来越小了。
五年前的夏天,我回家,一个人跑到瞎子三奶奶家,满眼是院子里高高的杂草,那个炎热的午后,我静默地站在我的甜蜜又空旷的童年里,听着的还是年幼时候一样的虫鸣鸟叫,眼光长久地落在瞎子三奶奶经常坐的地方,仿佛那个干净而安静的女人还坐在她家的廊下,转回头来,和护着门框的幼小的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