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忠义别传卷六·刘太仆传附吴怀贤（汪有典《史外》）
    公讳铎，字我以，号洞初，庐陵人。万历丙辰进士，授刑部主事，转员外，晋郎中。丁艰归。服阙，知杨州。
    万忠贞公燝与公同年，相知最密，遗公书会讲东林，谓“人生不闻至道，如入宝山空手而返。朝闻夕死，学者素愿。足下咫尺梁溪，可失此机会耶？”公得书，即请假飞棹，过无锡，与东林诸君子讲学。既还，语子曰：“读书自有向上路，至于功名科第，其事末矣。汝曹第以文辞为进身计，而不求圣贤至道，纵富贵至将相，亦管晏辈流耳，乌能曳履登孔子堂哉？”
    是时，魏忠贤乱政，万公既以忤珰，廷杖死；杨、左诸君子亦相继填牢户。公感愤，赋诗书于扇。邑绅倪文焕侦得之，嗾忠贤矫旨逮问。士民为叩阍者数百人，刑部侍郎沈公演力持之，谓：“圣朝不以语言文字罪人，讵宜以将无同之字迹，成莫须有之罪案？”谳上，得旨复官。方候补，而参将方体乾迎珰意，诬劾公延道士方景阳诅咒厂臣，景阳拷死，景阳固未识公，公亦未与景阳质，遽送刑部。
    薛贞者，陕西韩城人，万历辛丑进士，忠贤义子也，适为刑部尚书。当此之时，薛贞坐，堂皇盛气诘公曰：“咄！铎来。若有目无珠耶？有胸无心耶？朝廷信任上公，如日中天，若敢毁谤如是耶？”曰：“固也！铎目无公等之珠，胸无公等之心，故不能开公等之口。罪将奚逃？”贞仰天而笑，环顾左右曰：“不分世间乃有如是绝无心肝人也！”因叱公曰：“汝欲谁恃？谁将己富贵干预汝身命耶？”公亦笑应之曰：“一时之富贵有限，千秋之清议难逃。”贞大怒，笞之数十，遂当公罪，斩西市，或谓贞曰：“铎，妄人耳！罪之以辟，得非杀人、媚人，为须眉丈夫笑乎？”贞曰：“世所谓须眉直仕路，鬼门关耳！诚得上公欢心，笑亦何损？巾帼者，致尊显之要术也。名与利孰重？子亦拙于算矣。”未几，忠贤败，贞亦坐辟。
    公之死也，扬民闻之，为罢市巷哭者七日夕，立庙祀之。官有疑狱，祷于祠，夜即见梦，如言州民，无遁情。
    公始祖剪官行人，忤时宰，遣使绝域，不屈遇害；再传文懿公宣、忠愍公球，俱以文章节烈称，盖忠贞世笃云。
    同时，有吴公怀贤，字齐仲，休宁人，官中书舍人。读杨忠烈劾珰疏，奋笔大书其尾云：“当如韩、魏公处任守忠，即时安置。”珰知，坐以杨、左党逮问，吴公从容言曰：“怀贤得与杨、左齐名，死亦何恨？”拷掠不屈，瘐死狱中。
    崇正初，公赠太仆寺卿，吴公赠工部主事。公有女淑英，崇正末以忠勇节烈闻，自有传。
    外史氏曰：呜呼！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至哉言乎！千古祸乱相寻，蔑不由斯者也。昔者王莽将篡汉也，其时公卿大臣颂莽功德者至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所谓“礼义廉耻”，澌灭殆尽，而汉祚遂移。惜乎史不详书其人，至今莫考其姓氏，未尝不以若而人遗诛青史，为深恨也。魏忠贤乱政，群天下之人相率推戴者，不可胜数。今姑撮其表表者，固亦孔丑、孔哀也已。
    天启六年，浙江巡抚潘汝桢（桐城），疏闻于杭州西湖关壮缪、岳忠武双庙之间，为忠贤建祠颂功，此生祠所自始也。
    辽、蓟总督阎呜泰（清苑），遂于所部建祠者七，毁民房无虑数千万余。宫殿九楹，黄瓦冕旒，仪如帝制。于是，封疆大吏尤而效之。
    顺天巡抚刘诏（杞县）、巡按御史倪文焕（江都）、梁梦环（广州），建于西协密云丫鬟山，又建之昌平。
    太仆少卿何宗圣（■），建于房山。
    蓟辽巡抚袁崇焕（■），建于宁远。
    宣大总督张璞（闾州）、巡抚曹尔正（兴州）、巡按刘宏光（临邑），建于五台山，又建于太和山。张璞，又建于宣大，又建于凤阳，又建于建昌。
    庶吉士李若琳（大兴），建于上林苑，又建于蕃育。
    上林监丞张永祚（■）、薛世昌（■），建于松江。
    宣府巡抚秦士文（蒙阴），建于宣府。
    王点（魏县），建于大同。
    宣大巡按张素养（■），建之宣府，又建之大同。
    工部郎中曾国桢（临川），建于芦沟桥。
    通政司经历孙如洌（■）、顺天府尹李春茂（阳城），建于宣武门。
    武清侯李诚铭（漷县），建于崇文门。
    保定侯梁世勋（■）、博平侯郭振明（■），建于安定门。
    工部侍郎卢太受（■）、工部商人、五军都督府各衙门，建于京师。
    登莱巡抚李嵩（荣河）、巡按李精白（颖川），建于太山，又建于德州，又建于宁海，又建于蓬莱阁。
    山东巡漕何可及（■），建之济宁。
    总督辽饷户部尚书黄运泰（永城）、保定巡抚张凤翼（代州）、提督学政李蕃（日照）、巡按倪文焕（■）、五城御史黄宪卿（庐陵）、王大年（寿张）、汪若极（旌德）、张枢（平定）、智铤（河间）、张化愚，建于河间，又建于天津。李蕃，又建于河间。张凤翼，又建于真定。
    河南巡抚郭增光（大名）、巡按鲍奇谟（余姚）、参政周锵（江宁）、知县季寓庸（泰兴），建于开封，又建于江北。
    大同巡抚张翼明（■），建于赤城。
    总河侍郎李从心（南乐）、漕运侍郎郭尚友（潍县），建于济宁，又建于淮安。
    巡盐御史许其孝（藁城）、巡按宋桢谟（■），建于扬州。
    湖广巡抚姚宗文（慈谿）、郧阳巡抚梁应泽（■）、巡按温臯谟(东莞)，建于武昌，又建于承天，又建于均州。
    总督三边史永安（武定）、巡抚胡廷晏（■）、朱童蒙（■），巡抚庄谦（■）、王大中（■），建于太白山。
    山西巡抚牟志夔（■）、巡按李燦然（缙云），建于河东。
    织造太监李实（■），建于西湖。
    苏州巡抚毛一鹭（遂安）、巡按王瑛（蕲州），建于虎邱。
    巡盐御史龚■■（合肥），建于长芦。
    江西巡抚杨邦宪（■），建于南昌。
    知府颉鹏（祁县），建于徽州。
    武牟李之才（■），建于南京。
    宗室则楚王华奎（■），建于高观山。
    福州承奉，建于洛阳。
    而监生陆万龄（■），则请建于国学，并祀孔子。
    当此之时，生祠遍天下，撰文刊石，扬厉铺张，大都皆出词臣之手。而阁臣施凤来（平湖）、张瑞图（晋江）最知名焉。
    祠莫不有旌额，其在京师者，曰崇仁，曰广恩，曰德芳，曰茂勋；上林苑，曰存仁，曰洽恩，曰永恩；宣武门，曰懋勋；崇文门，曰鸿勋；安定门，曰著爱；芦沟，曰隆恩；天津，曰感仁；河间，曰仰德；通州，曰怀德；西协，曰崇功；蕃育，曰感恩；真定，曰旌勋；宣府，曰隆勋；宣大，曰德勋；宁远，曰懋勋；延绥，曰祝恩；大同、赤城，曰崇功；房山，曰显德；太白山，曰懋彝；五台山，曰报功；太和山，曰昭德；山西、河东，曰褒勋；济宁，曰表勋；太山，曰隆熹、并岳；宁海，曰景仁；蓬莱阁，曰流鸿；建昌，曰崇德；武昌，曰隆仁；高观山，曰隆仁；承天，曰弘惠；均州，曰戴德；洛阳，曰普德；开封，曰戴德；江北，曰瞻德；扬州，曰瞻恩、曰流恩；虎邱，曰普德；凤阳，曰旌德；松江，曰德馨；而李蕃之建于河间者，则曰九千岁。
    天子亲加赐额者：杭州，曰普德；淮安，曰瞻德；崇文门，曰广仁；济宁，曰昭德；河南，曰成德；山西，曰报功；大同，曰嘉德；登莱，曰报德；房山，曰显德；陕西，曰祝恩；徽州，曰崇德；通州，曰怀仁；昌平，曰崇仁、曰彰德；密云，曰崇功；林衡署，曰永爱；江西，曰隆德。
    嗟乎！此时之乾坤何等哉？夫人臣上天子徽号，至十余字即以为侈；天子令郡国立庙，即以为非礼。若逆珰者，宜何居焉？南汉刘鋹信任宦寺，凡仕其朝者，咸令阉之，一时台阁大臣、三公三师莫不皆阉。以观熹宗之世，岂不然乎？
    祠莫不有釐赞，阎鸣泰之祝词曰：“民心依归，即天心向顺。”李精白之祝词曰：“尧天巍荡，帝德难名。”黄宪卿之祝词曰：“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巍”字，“山”移下书，惧压上公之首，盖天下从之。嗟乎！何所不至哉？
    《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神宗之际，张居正当国，有以“天与人归”题册子送之者；有以“禅授权废”立命题者；其留夺情之旨，有“朕不日举畴庸之典”者。趋附之徒公然谀之，居正恬然安之。曾不踰纪，逆珰效尤，抑又甚矣。其父杀人，其子行劫，势固如此。嗟乎！有明之神器，为群小谄媚之具也，固已久矣。谁生厉阶，于今为烈，君子是以恶夫始之者也。烈帝御极，痛惩珰乱，谓廷臣曰“魏忠贤一人耳” ，苟非外廷助虐，何遽至此？乃手列赞导、拥戴、颂美、附诏条目，并下建祠、称颂诸疏，指示曰：“此红本，媚珰实录也。”于是，大学士韩爌、季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上奏曰：“人臣首戒‘无将天讨，用章有罪’，《祖制》‘内官不许干预政事，重交结近侍’之律，于以防内外而肃宫府，杜奸萌而窒乱源，法至严也。逆珰魏忠贤，狡谲多端，凶顽无忌。始焉小忠小信，只便身图；继而作福作威，渐干国政。内则妖姆客氏，窥觇禁密，结为腹心；外则逆臣崔呈秀，揣度机情，助其羽翼。戕宫妃而戮忠直，盗帑藏而弄兵权。已邀无等之三封，将议逼尊之九锡。迫逐藩邸，播弃忠臣，建生祠以卜人心，遣内镇而连边将，阴谋叵测，僭势显成。磔辟已服上刑，爰书具列逆状。诚如圣谕所谓‘首逆之罪，当先正’者也。至首发大难，祸始教猱；或侧身怙终，势成骑虎。有如动摇母后，倡和逆封。铁劵金章，覆题恐后；腴田甲第，请给争先。或引圣经以怂恿中传，或攘史职而抹杀直笔。墨衰朝会，忍此罪魁；缇骑锒铛，大兴诏狱。修睚眦以残躯命，不难杀人媚奸；供嚬笑而効爪牙，总是酬恩报怨。至于一人而创祠几地，一事而谀诵连章。祠省直，祠边镇，祠京邸未已也，而且祠之国学；颂碑文，颂奏章，颂乡录未已也，而且颂以丝纶。此圣谕所谓‘首开谄附，倾心拥戴’者也。又有径窦旁通，网罗密布。腹藏鳞甲，抅青蝇贝锦之谗；意惨镆铘，酿白马青流之祸。即占风望气，莫可端倪；而覆雨翻云，难逃指视。斯又潜施鬼蜮之毒，而更巧避彪虎之名。此圣谕所谓‘虽未祠颂，而阴行赞导’者也。以上诸人，罪案各殊，法律亦异。或已经褫逐，不尽厥辜；或谬附摧伤，当追始祸。遵明圣谕 ‘拟法依律，无枉无狥’，三尺无私，天诛不贷；四凶毕窜，国法用申。惟是大憝既罹不赦之条，而群小宜开自新之路。或事关题覆，牍尾列名；或身在封疆，委蛇济事；或城守任于捍御，或编摩效有剂调，而又或生平才守俱优，扬历猷劳夙著。此圣谕所谓‘事本自公而势不得已，素有才力而随人点缀，须当原其初心’，或可责以后效，或与昭洗，免胪姓名，因明罚敕法之严条，兼赦过宥罪之宽政也。”疏入，报可。于是诏逆案以七等定罪，首逆凌迟者二人：魏忠贤，客氏；首逆同谋决不待时者六人：崔呈秀，魏良卿，客氏子、都督侯国兴，太监李永直、李朝钦、刘芳愚；交结近侍秋后处决者十九人：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大理寺正许志吉，顺天府通判孙如冽，国子监生陆万龄，丰城侯李承祚，都督同知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张体乾；交结近侍次等遣戍者十一人：魏广微，周应秋，阎鸣泰，霍维华，徐大化，潘汝桢，李鲁生，杨维垣，张讷，都督郭钦，孝陵卫指挥李子才；交结近侍第三等配赎为民者：阁臣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尚书王绍徽、郭允厚、张我续、曹汝桢、孟绍虞、冯嘉会、李春晔、邵辅忠、吕纯如、徐兆魁、薛凤翔、孙杰、杨梦衮、李养德、刘廷元、曹思诚，南京尚书范世济、张朴，总督尚书黄运泰、郭尚友、李从心，巡抚尚书李精白等一百二十九人；祠颂照不谨例革职闲住者：黄立极等四十四人；谄附拥戴军犯：内监李实等十五人；又逆孽军犯：魏志德等三十五人。颁示天下，海宇廓清，翕然颂圣明焉。然而遗种余孽铲绝未尽，乘间夤缘，骎骎向用，或托为攻珰者而实庇珰，或阳为附正者而实倾正。于是，争门户，翻逆案，殿陛立黄，台省水火，盗贼纵横而不顾，疆场破碎而不问。虽以烈帝圣明，孤立于上，用将而将叛，用相而相欺，用枢臣而枢臣乖戾，用督抚而督抚骫骳。严刑峻诛而愈玩，推心置腹而愈离。宵旴支撑，至于十有七年，万不得已，始以一死谢祖宗、谢臣民；而若曹之门墙如故，富贵依然。履霜之渐，驯致坚冰，区区烈帝之微阳残照，固不敌若曹之穷阴沍寒也！则四维不张之明效大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