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梨树赋(并序)

 唐·卢照邻

2025

开皇辛丑年是公元581年。这一年，隋文帝杨坚废北周静帝宇文衍，建立隋朝，是为隋开皇元年。到咸亨三年的672年，正好是孙思邈92虚岁。一般都认为孙思邈死于唐高宗永淳元年的682年，应该是活了虚岁102岁，这也就是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的年龄，完全正确。两唐书也说孙思邈去世时百余岁。另外一个重要的证据是孙思邈的大儿子叫孙行，字元一， 调露年间(679-680年)，进士及第。天授元年（690年），出任中书舍人、内供奉，为武周政权的重臣。久视元年(700年)，去世，时年六十。所以孙行应该是生在641年，当时孙思邈已经60岁了。传说孙思邈活了142岁基本瞎扯。咸亨三年的672年卢照邻求医孙思邈时，快40岁了，死于四年之后，活了44岁。卢照邻的《病梨树赋》是了解孙思邈的主要材料。

我于癸酉年（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年）在长安光德坊的官舍中养病。当地老人说，这里原是鄱阳公主(一般认为唐高宗没有这样的公主，认为卢照邻写的有问题，但既然老人说，就可能是传说）的封地宅邸。公主未嫁而早逝，庄园因此荒废了，隐士孙思邈先生住在此处。孙先生不是一般人，学问贯通古今，特别精于天文历算。他高谈阔论正一之道，可与庄子相媲美；深入佛理之不二法门，可比当今的维摩诘；推算节气、炼制丹药（卢照邻说不定就吃他的丹药）、清洗肠胃的医术，更与甘公(即甘德，战国人，精天文，著《天文星占》八卷）、洛下闳（复姓落下，名闳，字长公。西汉时期的天文学家，太初历的主要创立者）、安期生（郑安期，北极真人、道教神仙）、扁鹊（神医）等名医齐名。他自称生于隋文帝开皇辛丑年（581年. 原文写作辛酉年，应该是写错了，是隋文帝出生的年龄，有人因此认为这句话说的是孙思邈说他与隋文帝同年生，一派胡言。孙思邈知道隋文帝啥年代出生？），如今已九十二岁了，但乡里人皆言他活了几百岁（老百姓说彭祖活了800岁，估计孙思邈吹牛吹惯了，在老百姓面前故弄玄虚）。与他聊起北周、北齐的旧事，竟如亲眼所见一般，由此推断，他的年岁绝不止百岁。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耳聪目明，精神矍铄，俨然是位博古通今的“不老仙人”。而我刚近四十岁（《礼记．曲礼上》: 四十曰强，而仕），却已缠绵病榻，生命的坚韧与脆弱（《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为何相差如此悬殊！

此时天子往甘泉宫避暑，孙先生也被召随行。独留我困守空宅，静寂无人，伏枕百日，闭门三月。庭院中草木凋零，唯有一棵病梨树，树干不过双手合围，高仅一丈。花朵萎靡，果实干瘪，估计熬不过这个寒冬了；枝叶稀疏，晨暮之间便显颓态。可叹啊！同样扎根于沃土(《史记·货殖列传》：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同受天地滋养(朱熹本义：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为何寿命长短不一，繁茂与枯萎差异如此之大？莫非生死之理确由天定？仰或是造化孕育万物时有所偏私？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感慨万千，遂作此赋：

天地运转如常，万物广布生长：月宫芬芳桂树，日出之地有扶桑神木(《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 郭璞注：扶桑，木也)；灵丘(神仙所居之山)挺立建木，巨海边蟠桃成林。细叶连成枝条，粗枝挺拔直立。与天地共生，任鸟兽栖息。有的树荫绵延万亩，有的果实千年不落。何雨露独宠生灵？风烟偏厚一方？

可怜梨树，孤零独处。 潘岳在河阳种树，果实丰硕；石崇在金谷宴客，芳名永传。紫涧边称其独特，玄光中显其仙姿。何今此憔悴，何如此孤独？枝叶零落，不能做车轮屋椽之用，不能做栋梁之材。无斧头砍伐之险，没鲁班、倕子之顾。不如《枯树赋》之庭槐生机，却似山岩梧桐之枯死。树干高达数仞，周长仅有一尺。修长的枝干罕见成对，枯死的枝条仅有一只。叶子因病呈紫色，花儿凋谢白色稀。傍晚飞鸟，怨恨巢穴危险；秋天鸣蝉，悲哀枝叶遮蔽。怕狂风摇落，惧烈日逼近。大地停止雾气，天空收敛光芒。西秦明月升起，东井流星划过。孤影憔悴，直立徘徊。状如金茎杆清在，又似石柱亭亭立。

至于西海夸父之林，南海蚩尤之树，无不摩天拂日，藏云吐雾。桥边朽柱，天庭仙楂，年年岁岁，无叶无花。荣耀与耻辱一致，吉祥与凶兆相同。愿雌伏而不失本性，不饰表而内心虚伪。如纵酒高贤，佯狂君子，与世事吻合，不置忧喜。生无所求，不贪世人之生；死不惧怕，谷神岂能就死？ 长寿与短命，本为一理，生命之真谛，或在其中。

病梨树赋(并序) 原文

唐·卢照邻

癸酉之岁（673年），余卧病于长安光德坊之官舍。父老云:“是鄱阳公主之邑司。昔公主未嫁而卒，故其邑废。”时有处士孙君思邈居之。君道洽今古，学有数术。高谈正一，则古之蒙庄子；深入不二，则今之维摩诘。及其推步甲子，度量乾坤，飞炼石之奇，洗胃肠之妙，则甘公、洛下闳、安期先生、扁鹊之俦也。自云开皇辛丑岁生，今年九十二矣。询之乡里，咸云数百岁人矣。共语周齐间事，历历如眼见，以此参之，不啻百岁人也。然犹视听不衰，神形甚茂，可谓聪明博达不死者矣。余年垂强仕，则有幽忧之疾，椿菌之性，何其辽哉！

于时天子避暑甘泉，邈亦徵诣行在。余独卧病兹邑，阒(qu)寂无人，伏枕十旬，闭门三月。庭无众木，惟有病梨一树，围才数握，高仅盈丈。花实憔悴，似不任乎岁寒；枝叶零丁，才有意乎朝暮。嗟乎!同托根于膏壤，俱禀气于太和，而修短不均，荣枯殊质。岂赋命之理，得之自然；将资生之化，有所偏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有感于怀，赋之云尔。  

天象平运，方祗广植。挺芳桂于月轮，横扶桑于日域。建木耸灵邱之上，蟠桃生巨海之侧。细叶枝连，洪柯条直。齐天地之一指，任乌兔之栖息。或垂阴万亩，阴或结子千年。何偏施之雨露？何独厚之风烟？

愍兹珍木，离离幽独。飞茂实于河阳，传芳名于金谷。紫涧称其殊旨，元光表其仙族。尔生何为?零丁若斯。无轮桷之可用，无楝(lian)梁之可施。进无违于斤斧，退无竞于班倕。无庭槐之生意，有岩桐之死枝。尔其高才数仞，围仅盈尺，修干罕双，枯条每只，叶病多紫，花凋少白。夕鸟怨其巢危，秋蝉悲其翳窄。怯冲飚之摇落，忌炎景之临迫。既而地歇蒸雾，天收耀灵。西秦明月，东井流星。憔顇孤影，徘徊直形。状金茎之的的，疑石柱之亭亭。

若夫西海夸父之林，南海蚩尤之树，莫不摩霄拂日，藏?吐雾。别有桥边朽柱，天上灵楂，年年岁岁，无叶无花。荣辱两齐，吉凶同轨。宁守雌以外丧，不修襮而内否?亦犹纵酒高贤，佯狂君子，为其吻合，置其忧喜。生非我生，物谓之生；死非我死，谷神不死。混彭殇于一观，庶筌蹄于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