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这一回是《红楼梦》里非常热闹的一回。包括贾母两宴大观园和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打破规矩的宴会

因为史湘云做东请了“螃蟹宴”，这回贾母召集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湘云还席。宝玉就说，我有个主意，反正也没有外客，干脆来个“自助餐”——每人跟前摆一张小桌子，捡个人爱吃的弄上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

贾母赞成，吩咐立即着手准备。明天早饭也在园子里吃——这样，贾母的还席，也就成了“两宴”，早饭可算是一场“序幕”。

吃饭不过是一个名头，曹公主要是借刘姥姥的视角再一次描写大观园，参观几位小姐的住所，展现贵族生活的一个小侧面。

潇湘馆

第一处先到了黛玉的书房，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难怪刘姥姥说，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刘姥姥就问这是哪位哥儿的书房？贾母就讲了，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这里我们读出了黛玉与众女子不同的清新脱俗。

老太太一来，看到黛玉那个窗子的纱旧了，就吩咐王熙凤，把窗纱换掉吧！王熙凤说我们库里面，还有那些蝉翼纱拿来换吧。贾母笑她没有见识，这个纱其实叫“软烟罗”，这种纱“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这种纱只有四样颜色，其中银红的又叫“霞影纱”。

这些关于名贵丝织物的细致说头儿，只有贾母最在行，贾母笑向薛姨妈说：“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凤姐说：“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说过这个名色”。

贾母却笑着说：“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这里暗示的信息：贾府风头正盛的时候，名贵的丝织品曾经多得“没处放”！当然这与作者的祖上任“江宁织造”也是密不可分。从贾母的叙述中，我们一方面知道，这种纱的稀有、珍贵；另一方面，如此珍贵的东西，在贾府却不过是用来糊窗的，贾府用度可谓奢华至极点。

秋爽斋

贾母带着人离开潇湘馆，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说，他们既然预备了船，咱们就坐。这时候，有几个婆子端过来了早饭，贾母决定早饭就安排在探春的秋爽斋。

在秋爽斋的晓翠堂上，在凤姐和鸳鸯共同导演下，刘姥姥装傻充愣又游刃有余地演了一出笑剧小品。大家入座后，刘姥姥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说话。

这带有“突发性”的，剧烈的笑点突然出现的时候，大家一时都楞了，随后就爆发了哄堂大笑。

作者分别细写了众人的笑态，如此欢声笑语，可算是大观园欢乐世界的最高潮的一次。收拾了残桌，又放了一桌，凤姐和李纨对坐着吃饭——这两个“孙媳妇”，只能等席散了再吃饭。刘姥姥看着，不禁赞叹“礼出大家”。

凤姐见了刘姥姥忙赔不是，鸳鸯也过来说，姥姥别恼。二人捉弄耍笑刘姥姥，倒也没有多大恶意，只为讨贾母开心。其实，老于世故的刘姥姥并非不知道，只是乐得顺水推舟而已。

这里顺便交代了一下探春的住处。探春性格喜欢阔朗，故三间屋子没有隔断。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西墙上挂着大幅米襄阳（米芾）《烟雨图》，两边是颜真卿的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这副对联也表现了探春清高脱俗。读者应该还记得在探春给宝玉的信中提到的，宝玉送给她的“真卿墨迹”，在这儿也顺便照应了一笔。

贾母在探春的卧室说话，一阵风吹过，隐隐听到有鼓乐声，王夫人说，是咱们家学戏的女孩子在练习。贾母说，何不让她们进来演习，就在藕香榭的水亭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贾母等从秋爽斋出来，又不多远，到了荇叶渚，一起乘船靠近蘅芜苑，上岸。    

蘅芜苑

进了宝钗的屋子，却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几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相比之下，林黛玉潇湘馆的卧室，气韵生动，别具一格；贾探春的秋爽斋的卧室阔气张扬，格调高人一等；而薛宝钗蘅芜苑的卧室风格则是简朴得超出常规，然而对比其经济条件，不免让人感觉有“作秀”之嫌。贾母见宝钗屋里的布置过于简朴，不由得摇头说：“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吩咐鸳鸯，让把自己的几件体己摆件拿来，再把帐子也换了。

正式的筵席安排在缀锦阁下，这里距离藕香榭又近，还可以借着水音听戏。凤姐已经带着人摆设整齐。每人前面一个雕漆小桌，有海棠式的，有梅花式的，有荷叶式的，有葵花式的，有方的，有圆的......贾母说，今天我们也行个酒令才有意思。凤姐赶忙提议，行酒令还是鸳鸯来行更好。鸳鸯是贾母最得意、最贴心的丫鬟。由鸳鸯行酒令，实际上是替贾母行令。

鸳鸯半推半就，走马上任，说明行“牙牌令”的规则。“牙牌令”，是用牙牌当用具所行的酒令。

牙牌令中的深意

    贾母辈分地位最高，鸳鸯选的第一张牌是单张中最大的天牌，也就是上六下六，点色红绿各半，相互岔开，贾母对以“头上有青天”。“头上有青天”来自于俗语“眼子头上有青天”，意思是常常吃亏的人自有青天保佑。第二张牌是“五与六”，也就是上面五个下面六个的牌，老太太对了“六桥梅花香彻骨”。“六桥”指杭州西湖苏堤上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六座桥；堤上种了多种梅花，而梅花五瓣花瓣：这句诗恰好形容了牌型。第三张牌是“六与幺”，上面一点红，下面六点绿，和“一轮红日出云霄”的景也是相像的。“凑成便是个‘蓬头鬼’”中“蓬头鬼”是三张牌合起来的牌型名称，在《宣和牌谱》里被称为合秃爪鹰，对的“这鬼抱住钟馗腿”。

贾母是贾府的核心人物，所有的人都听从于她，我们也就可以设想这里所说的是贾府。贾府大不过“天”，再富贵也是“天”给的，皇室永远在贾府头上，兴源于此，亡亦源于此。“彻骨寒”后才有“梅花香”，现在贾府的显赫——“一轮红日出云霄”，但最后仍是走向没落——钟馗本是捉鬼的，被鬼抱住腿，那也距离死亡没有多久了。

薛姨妈的左边一张是“大长五”，上下皆为绿色五点，因此“梅花朵朵风前舞”中规中矩。右边一张也是“大五长”，二“五”共十点，所以说“十月”。“十月梅花岭上香”和上面的对法异曲同工。中间一张是“杂七”，所谓杂七，也就是上二下五，或者上三下四的结构。薛姨妈的杂七是上二下五这种，薛姨妈对以“织女牛郎会七夕”，用七夕点明杂七。最后合成“二郎游五岳”的牌型，“二郎”即杨戬，因此薛姨妈对“世人不及神仙乐”很是应景。

薛姨妈，自然象征的是薛家，和下文中的宝钗一样，三张牌全为绿色，颇为惨淡。梅花风前舞，是凋败的趋势。“岭上”多为赠别，而“十月梅花”在卢僎的《十月梅花书赠》里俨然是思乡的象征。牛郎和织女尚有七夕一聚，而薛姨妈与丈夫天人相隔，薛家没有顶梁柱，日渐没落，一家上京，家中事故频出，自然无乐，怎敌得上神仙。

湘云的左边一张是地牌，上下分别一个红幺，用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原句“双悬日月照乾坤”对显得大气也形象。右边一张依旧是张地牌，湘云用了刘长卿《别严士元》诗原句“闲花落地听无声”。落地对应了地牌。中间一张“幺四”的牌，是上幺下四，杏花四瓣，红日为一，红杏加红日，正巧骨牌中一四皆为红色，故而用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的“日边红杏倚云栽”。满眼均是红色，点数加起来共九点，故是“樱桃九熟”的牌型，非常形象。樱桃又称含桃，《吕氏春秋》中提到樱桃“为莺鸟所含，故曰含桃”，因此以樱桃推及鸟是顺水推舟的，对以“御园却被鸟衔出”实在合情合理。然而王维《敕赐百官樱桃》中说：“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王维的诗被誉为“颂圣”，所以“鸟衔”的不是“残”，只能是好的、成熟的樱桃。因此这里说成熟的樱桃被鸟衔去，是终于落空的意思。

在这里隐喻将要落幕的背景。“闲花”一句“看不见”、“听无声”的是逐渐破败的贾家家族，在各个闲人的不知觉中，“落地”。“日边红杏倚云栽”与后文中花名签呼应，揭示了即便是得有贵婿，也不过是一场空的结局。对应到湘云，便是嫁与贵婿，但最后还是空有——贵婿早死，年轻守寡。

宝钗的三张牌全是绿色，左边一张“长三”，即为上三下三，对以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诗“呢喃燕子语梁间”改字而成的“双双燕子语梁间”。与牌型一致也押韵。右边一张依旧是“长三”，对以用杜甫《曲江对雨》诗原句“水荇牵风翠带长”，荇菜随着水波摇动，和长三的形象也符合。中间一张是“三六”，上三下六，是杂九的一种。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原句“三山半落青天外”对，六为青天，三为山。这一套牌叫做“铁链锁孤舟”，六点如一叶孤舟，三点既可以理解为铁索，又可以暗示水波。“处处风波处处愁”由唐代薛莹《秋日湖上》诗句“烟波处处愁”增字而成，随口而出可以理解。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梁间的燕子成双，可能暗示宝玉宝钗成婚，但与此同时，从富贵到贫穷，也是可以看出来的。另外结合原诗可以得知，那种不得理解的寂寞，也指向宝钗的未来。《曲江对雨》一诗，被解为“回首繁华，不堪俯仰”，连“水荇”也难耐乏人问津的寂寞，欲招揽清风一缕与之共话沧桑。同样，宝钗在后来应该也是如此：家道中落，丈夫离家，没有人可以分享心声和愁苦。第三句诗写“凤去台空”、“长安不见”的怅惘愁绪，可以料想贾府在破落以后，正如宝钗再回想时的心情。因此，在步步荆棘中，“愁”在“处处”也是宝钗的结局。

黛玉的第一张和贾母的天牌完全一样，天牌对了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和贾母的对法差别不大。第二张是“锦屏”，也就是上四红点下六绿点，如锦屏样。将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唱词“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改成的“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对得很是巧妙，纱窗为绿，下面六点是纱窗的格子，而上面四点状似红娘探着的上身。第三张“八点齐”是上二下六，对以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诗原句“双瞻御座引朝仪”改成的“双瞻玉座引朝仪”。“双”代指门口站的人，这里指的是上面两点，臣子朝见皇帝排成两排，也正如下面六点。凑成的“篮子”，其中二象征篮柄，还是个红篮子。黛玉对了“仙杖香挑芍药花”，有篮子自然采花，贴切。

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不作美，黛玉的命运终和宝玉是有缘无分。《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有红娘，只改一字，便知黛玉和宝玉是没有人撮合，所以他们的爱情没有结果。而“御座”是皇帝的位置，改成了“玉座”，其实代指的还是帝王家，可以推知入宫的元春不支持他们的爱情。所以象征着爱情的芍药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姥姥是最后一个对令的，她的第一张牌是“大四”，也叫“人牌”，上四下四都是红色的。对了“是个庄家人”也切题。第二张牌是“红七”，上绿三下红四，对了“大火烧了毛毛虫”再没更贴切的了，上面三点是毛毛虫，下面四点是大火。第三张牌是“幺四”，上幺下四，均为红色。对以“一个萝卜一头蒜”也很合适，萝卜是上面的幺，下面的四个红点是蒜的四瓣。“一枝花”的牌型，三为绿色象征花柄，四为红色象征花朵 。“是个庄稼人”暂挑不出什么深意，“大火烧了毛毛虫”也许预示着贾家的败落与一场大火有关，毕竟之前刘姥姥的一个抽柴火的故事就让贾家起了一场火，这里的大火应该也有暗示。这一套牌名叫“一枝花”，刘姥姥和巧姐的关系不一般，而唐代名妓李娃旧名一枝花，当时说书人曾编成《一枝花》故事，也许隐寓了后半部佚稿中巧姐“流落在烟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