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第二十二回与第五回一样，都是隐藏《红楼梦》八十回后内容的重要章节。《红楼梦》里的元宵灯谜不是一般的灯谜，而是暗示小说人物命运归宿的谶语。因此，这一章读来需仔细咂摸。

开篇是从凤姐夫妻二人的对话写起，尽管凤姐已揣摩了老太太的内心态度，确定了给宝钗的生日适当提高规格的方针，可是她表面上依旧是先和丈夫贾琏商量，这就是凤姐的精明之处：泼辣之中不失柔软，精明中藏着圆润机变。

贾母拿出二十两私房银子替宝钗筹办生日宴，一则是考虑十五岁及笄，不同以往；二则是在贾府过第一个生日，得拿出点大家族的体面，三则是对宝钗 “喜她稳重和平”。这里特意写了凤姐对老太太的打趣揶揄，“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明明是挖苦老太太，她反而开心的要命，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会撒娇的小女人的凤姐模样。曹公刻画人物就是这样细致入微的，尤其善于在比较中凸显人物。

凤姐的聪明劲儿写完了，接着写宝钗的乖巧。宝钗讨好人是不露痕迹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贾母爱吃什么，贾母喜欢听什么戏，就依着贾母的爱吃甜烂之食，喜热闹戏文，点戏的时候先是点热闹的《西游记》，接着又点《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可见乖巧的背后心机之重。

不过这一回的重点不在此开端，而是写宝玉悟禅机和贾政悲谶语。 

宝玉悟禅机

宝玉的悟禅机首先是从《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中来的。宝钗解读了其中一支曲子《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戏曲本意是鲁智深打死郑屠后因风声走漏，只得离开去五台山出家当和尚很快又因偷吃酒肉破坏清规被迫离开师父，混迹江湖。实则曹公是在讲人生的本质，宝玉此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并不理解。

后因湘云的快人快语，口误遮拦，惹恼了黛玉，宝黛云三人发生了矛盾。这一段小儿女的吵闹写得颇有意趣。黛玉觉得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了，故意发脾气，有些矫情不讲理，而偏偏湘云也是不管不顾、得理不饶人的丫头，宝玉在情人、妹妹两边调和都不讨好，反倒落了贬谤，心灰意冷之际又想到了《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他似乎明白了庄子的意思最快乐的人生莫过于吃得饱饱的，宛若不系之舟，自由自在，随遇而安，不必庸人自扰。甚至由此还想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不过此时的宝玉并不懂庄子的意思是人在得意的时候要警示自己，这可能就是日后失意的开始。

袭人深知原委却不敢劝解，只好任由宝玉发泄情绪，结果宝玉居然细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哭起来，百感交集写下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此偈用意双关，既是谈禅，也是说情。其大意是：彼此都想从对方得到感情的印证而平添烦恼；看来只有到了灭绝情意，无须再证验时，方谈得上感情上的彻悟；到了万境归空，什么都无可验证之时，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

这一参禅偈语，表面讲的是佛家的彻悟，实际上是宝玉的性格成长过程中精神世界痛苦的剖白。宝玉对黛玉的爱情起初是很模糊的，在纷繁复杂的漩涡中，他找不到出口，无法排解，便产生了消极的逃避现实的念头。黛玉看到了，续写了两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这一偈语的意思是：你彻悟，我彻悟，心彻悟，意彻悟。这些不是真正的彻悟，没有安身立命之处，才算彻底干净。黛玉其实是对宝玉的佛老思想苗头的善意嘲讽与批评。

宝玉写完偈语担心别人看了不解，于是又填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首《寄生草》是《参禅偈》的进一步具体化。反映了宝玉对周围的人，如宝钗、黛玉、湘云、袭人等，还没明确清醒的认识，他想讨好所有的人，但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面前，他的好心总是适得其反，于是流露出道家清静无为、虚无颓废的念头。黛玉是知道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的，以几句话就点醒了宝玉，“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无怪乎脂砚斋批注：“非颦儿，第二人无此灵心慧性也。”黛玉对宝玉的成长是起了促进作用的，他们的爱情也正是在这种很微妙的磨难中，在卫道与叛逆的矛盾斗争中，曲折地发展起来的。

贾政悲谶语

《红楼梦》里最寂寞的一个人，是常常被遗忘的元妃。自十六岁进宫后，只回过一次娘家。正月十五这天，她特意做了灯谜让姐妹们猜，还让大家做灯谜也给她猜。要知道这元宵灯谜不是一般的灯谜，而是暗示小说人物命运归宿的谶语。

从贾母开始，众人都出谜语。贾母元宵灯谜，谜面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这简单的7个字，脂砚斋批注：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前文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时也说了这句“树倒猢狲散”，实则是一种呼应。荔枝谐音“离枝”，彼时的贾府犹如一棵参天大树，贾家的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则是依附在树上的猴子，此刻他们纵情嬉闹狂欢，丝毫没有即将“树倒”的危机感，这也是贾家衰落后众人命运悲惨的关键原因。
    贾政的元宵灯谜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贾政的这首砚台诗，一方面隐喻他崇尚笔墨，追求仕途，另一方面也暗指他品格端方，古板正统；守礼教，尽忠孝。 “必”与“笔”谐音，“砚”与“验”谐音，意寓贾母等人所作灯谜中的谶语，必将得到应验。

元春出的谜，谜面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谜底猜的是爆竹。而爆竹是“一响而散之物”，或者说，是瞬间的火爆，短暂的辉煌。很明显，爆竹灯谜象征性地反映了贾元春的一生遭遇和归宿。既暗示出元春之衰，又暗示出贾家之败。元春身为皇妃，贵不可言，贾府显赫百年，家运兴旺，正如爆竹飞天，盛极一时。但是，这一切注定只是烈火烹油，昙花一现，元春富贵将尽，贾家好景不长，正如爆竹燃尽，灰飞烟灭。

脂砚斋评说元春元宵灯谜曰：“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

贾迎春出的灯谜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谜底是算盘。迎春正如算盘一般，任人拨动，任人摆布，这首灯谜诗就是她懦弱性格和一生遭遇的真实写照。“有功无运也难逢”是说迎春虽然身出名门，却生不逢时。嫁给孙绍祖后，迎春的命运则更加悲惨，正如算盘“纷纷乱”，终日不得安生。贾家对孙家“有功”，奈何迎春“无运”，最终受尽折磨而死。

    贾探春出的灯谜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谜底是风筝。不言自明，这则灯谜诗是用断线风筝暗示探春远嫁，并且一去不归，流离失所。其中“清明妆点最堪宜”与探春判词中的“清明涕送江边望”相呼应，指出八十回后探春远嫁发生在清明时节。另外，风筝也与探春判词中的“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两句相合，寓意探春虽然心高气傲，但命运不济。

脂砚斋评说探春元宵灯谜曰：“此探春运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  

    贾惜春出的灯谜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谜底是佛前海灯。所有红楼元宵灯谜中，寓意最浅显易懂的无疑就是惜春的。与惜春判词中的“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相同，灯谜所指无疑是惜春出家为尼之事。超然于世的惜春，正如佛前海灯一般，被置于尘世而不属于尘世。所以注定“无成”，终归要回到佛祖身边。

脂砚斋评说惜春元宵灯谜曰：“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薛宝钗元宵灯谜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谜底是更香。所谓“更香”，是古代用于计时而特制的一种香，在香上标出刻度，根据燃点后的香的长短，来计算时间的长短和迟早。
       宝钗的这首灯谜诗最长，隐含的内容也最多，总的来说就是暗示宝钗与宝玉成婚后不得幸福，孤独寡居，独守空房，只能如更香一样燃尽自己的青春。其中， 首联“两袖烟”寓意宝钗最终两手空空，一无所得，“琴边衾里总无缘”是说宝钗无缘琴瑟和鸣的美好夫妻生活。颔联写出宝钗寡居后的孤寂凄凉，彻夜辗转无法入眠，早晨无需公鸡报晓，半夜无需侍女添香。颈联是说宝钗朝朝暮暮，日日年年都在翘首以盼，受尽煎熬。尾联是对宝钗命运的感慨，叹息她耗尽光阴追求幸福，却敌不过世事风云变幻。

当所有人说完灯谜，贾政暗暗地感慨了一句：“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诗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陷入沉思，愈觉烦恼，仿佛间大有悲戚之状、不吉之兆。

在这一回的结尾，贾政好像隐隐地看到了贾府家族的未来，他一直强迫宝玉用功读书，希望宝玉重振家业，此时却忽然无能为力。本想在过年节的时候，心情是圆圆满满的，谁料子侄辈的诗句竟如此不详，从爆竹到算盘，到风筝、海灯，再到更香，贾政的心情早已是“适才的精神减去了十分之八九”，伤悲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