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喈喈(散文)/苏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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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乡情 |
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鸡舍,这是我记忆里的市井。仿佛不可剥离的生活元件,鸡舍与人家,是里巷中多么匹配的陈设。那年头,小城里没有不养鸡的人家。鸡,这家养的大鸟,人的伴儿,家中的成员。一户人家屋檐下没个鸡舍,那成什么生活?人间气息,可是从那灶台、那烟囱、那鸡舍中弥漫出来的呀!人居瓦房,鸡宿竹笼。夜里,主人在屋舍入梦,鸡在露天打盹,世间一片祥和。月色皎皎,夜阑人静,鸡笼里也鸦雀无声,鸡们肥胖的身子挤在一起,互相偎靠,相互取暖,偶尔叽咕两声,夜更深、更静了。据说鸡是很警觉的,它半梦半醒,像是在为安睡的主人家守候漫漫长夜。
我们家的鸡舍从来是父亲一手打造,木条竹片稀疏地钉在一起,成一方方正正的笼子,前面开扇小门,顶上苫上油毡纸、塑料布之类,下面用砖块垫起,使它悬空,这就是鸡的安乐窝,雨淋不着,鸡不用当“落汤鸡”,这就安顿好了。铁丝扎着个长形的木槽,挂在笼外面,那是鸡的食槽,鸡在笼内可以把头从柱子间伸出去啄食。一天三两次,喂食时间,主人不会让槽空着,鸡有饮有啄,心满意足,每日下蛋、打鸣,为主人家献力。
在这鸡舍已绝迹的新城里,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昨日的鸡们,过往的岁月,少不了那股子鸡膻味儿,每个平凡日子在鸡啼中展开。“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哟,这鸡声怎么听着这样熨帖呢!好比一个跋涉了许久的人,终于听到一声鸡鸣那样,知道村落近了,可以歇下他疲惫的身子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是行旅人的羁愁,但有了一两声鸡叫,就透出了亲切的田园气息。我不处田园,处市井,这市井不也因了那两声鸡鸣,而散发着一种小城特有的小家、小日子的温馨吗?念及“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我每觉得它之于我,可改为“隔海一声鸡”的——家乡有片海,而况,回眸间,与往昔确是隔着个海呢,时光的深海。现如今小城人家早不兴养鸡了,鸡声日益缥缈,为此我内心里会腾起一种乡愁,这与一个人是否安守家园无关,那是光阴流转、世事变更带给她的,人生的乡愁。
还因了《诗经》里那一声“鸡鸣喈喈”,我这并不沧桑的胸怀里又会缭绕起另一种乡愁:据说就是“文化的乡愁”。是读诗书知道的,这家禽很古老,自古人们就把它养在家园里了。《诗经》里不止一处提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看来这大鸟古来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性,白天它遍野撒欢、觅食,黄昏它钻进屋角墙头那叫做“埘”的小窝里。不想,这纯属天性的举动,竟还招惹了女主人的惆怅泪水,因夫君远役在外经年未返,看着鸡栖于埘,牛羊入栏,伊人触景伤情呢。赶上鸡鸣与风雨交作,这黄昏叫人怎生安歇?“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昏暗的天色下,野地的泥泞里,是谁蓑衣笠帽深一脚浅一脚在往家赶?又是谁在风雨飘摇的茅庐里、一灯如豆的火苗旁切切守侯?古时候一个不为人知的女人藏在心间的悲喜酸甜,亘古一致的那烟火红尘中的长情短意,平凡若此的幸福,怎么这样叫人动容呢?那是很遥远的尘世生活,很遥远的鸡声了。
家里养鸡就得为它忙活,主人辛勤劳碌之余惦记着它的三餐一宿。不过这活儿也有限,弄份鸡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不像喂猪那样麻烦,下米煮饭时多备一份给鸡就行了,要不就是吃剩的饭菜,往鸡食槽里一倒,拌上粗糠,搅匀了给它吃。这活儿不费劲,半大孩子都做得来。比起牛羊,鸡可就省心多了——又不用放牧。早间打开笼门放它们到广阔天地去,舒活舒活筋骨,晒晒太阳。鸡在巷子里来回蹓跶,会会它的左邻右舍,到树根底下刨刨食,啄啄虫儿草籽,日子过得可真闲适!鸡在路上总是一副寻寻觅觅的样子,大概它也是以食为天的,不放过任何一点食物,洒在地上的米粒儿、饭粒儿,它统统收进胃囊。蟑螂、臭虫躲在哪个角落给它翻出来了,或正要溜过路面时给它撞个正着,它是要怒发冲冠,穷追猛打的,誓要用尖喙把人家宰了吞进肚子里,仿佛不共戴天,其实是嘴馋罢了!鸡这东西虽然游手好闲,整天东游西荡,却不会不知时辰,它的生物钟从不混乱。早晨笼门还没打开它已候着要出门了,傍晚打开笼门它一准往里钻,白天它不恋窝,黄昏它不恋外。天黑了,主人关鸡笼门前是要数点鸡头的,像幼儿园里的阿姨数点孩子一样,若是发现不足数,那得出门寻找。主人走到巷口,四下张望,用鸡听得懂的语言大声呼唤:“咯嗒咯嗒咯嗒!”看那焦急神色,像是寻找自家迷路的孩子来了!
时不常有手艺人走街串巷:“阉鸡补锅啦!”人们背地里管他们叫“阉鸡补锅佬”,列入“引车卖浆者流”,可他们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人啊,帮了东家帮西家,是人家的活路。阉过的公鸡长得快长得好,披一身亮闪闪的美羽,神气那个活现!哪知它脖子、尾巴上几根招牌羽毛早被孩子们算计好了——能做好几只漂亮毽子呢!不过,那得等它功德圆满——上了节日的餐桌。最可贵是那老母鸡,吃糠糟下金蛋,日产一个,营养一家。哪个小孩子不爱抢着去翻鸡窝?拣出个热乎乎的鸡蛋捧到奶奶跟前好表功啊!每次母鸡下完蛋后都涨红了脸跳出鸡窝,“咯嗒咯嗒”一路叫去,招摇过市,广而告之,嗬,她不骄傲谁骄傲呢?就给她奖把米吧!小鸡仔一个个毛绒绒、小尖喙,煞是可爱,捧一只在手心,满手柔软。一群小鸡啾啾乱声,叫得人耳朵根子都软了!
捧本书坐在庭前闲读,有只鸡绕膝闲步,那辰光是会添了几分闲情的。只是,那鸡绕着绕着,突然会“噗”一声,拉下一泡屎来,这个它是无所顾忌的,它也无法自控,像极了小孩子羞耻之心未受启蒙,随地大小便呢。你不用跟它急,只要你脚面不中招就好!那些撒满地的鸡屎,就等傍晚鸡们都入笼再扫好了。这活儿通常是我的。扫起来的鸡屎可以做肥料培育花木呢。那堆鸡屎里面是有信息的,小孩子都懂得,哪只鸡要是拉出了泡白屎,准是有毛病了,是要及时报告爹妈的,大人就追问,是哪一只鸡,是黄澄澄的那只呢,还是白花花的那只?就密切留意,小心看顾,灌它些“土霉素”什么的,必要时还得隔离起来。
我爱看鸡足踏在沙地上留下的那些小小“个”字,像一幅沙画,颇有些田园诗意呢!鸡足不长蹼,是不懂水性的,只宜在陆地上行走,所以我们有时取笑一个人不会游泳,就说他是“鸡脚”!海不属于鸡。天空按说也不属于鸡,可气的是这笨鸟有时兴起,要温习“飞”的本领,可又飞不高,扑扇着翅膀打翻了摆放在矮墙头的花盆,要不竟蹲在上头刨土啄枝,咳,让人恼!可你别牙根痒痒啊!你难道要把它的毛拔了几根来解气不成?
旧时厨房一角有个草窝,深口的粗陶盆一只,填半窝稻草,专供母鸡下蛋、抱窝、孵小鸡。天天下蛋,母鸡也有被“掏空”的时候,那时她变得无精打采,不思饮食,也无心游逛,只想往鸡窝里钻,能一动不动地“抱”上好几天窝呢。主人知道她是倦乏极了,不打扰她,让她好好将息。哪天她休养好了,恢复了元气,就“醒窝”了,又会变得生龙活虎、满世界乱跑了。
母鸡蹲在窝里孵小鸡那样子专注而耐心,是可敬的。她不问那窝蛋的由来,主人命她蹲下,她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张开翅膀轻轻罩上那窝蛋,持续不断地给予她的体温,直至把翼下的小生命催生出来。也不记得那一个孵化过程需要多长时间了,终于,小鸡们陆续啄破蛋壳,一个个湿淋淋地冒出小脑袋来!
母性不是人的专属。瞧,母鸡带着她的孩子们散步、觅食来了,这是多好看的一幅画!小鸡们探头探脑,东啄西啄,无忧无虑,母鸡那里有一双护翼,随时为它们张开。这是一幅活动的画面,千变万化,浑然天成,鸡们家里的温情随地流淌。我想,这一情景若是上了画纸,任怎样布局、如何构图,都会是幅好画吧?
现代城市与鸡是疏离的,院子里看不见一根鸡毛,听不到一声鸡叫,我们早把鸡开除出了院落,只是在餐桌上留住了鸡而已。孩子们不知道鸡长得什么模样,他们只认得它的肉。对一个城市孩子来说,一堆被肢解过的鸡肉,显然比那活蹦乱跳的生灵更有意义。大人们从市场上拎回来一只只被剥得光溜溜、连五脏六腑都掏空了的“光鸡”,以最快的途径送到他们的肠胃。并且,应了那句话:知道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呢!每次去菜市场,都看到一堆堆圆滚滚的鸡蛋摆在货摊上,不知是哪家现代化养鸡场的丰硕成果。我不贪个儿大,专在小的那堆里挑,摊主说:你很识货嘛,农家蛋,“放坡鸡”下的哩!放坡鸡?一时脑子里尽是满坡野跑的鸡影。呵,总有一些野坡是属于它们的!在鸡们短短的一生中,总会有些那样的幸福时光!
(旧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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