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群(散文)/苏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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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群在城市的地面上不断生长,如雨后春笋。雨后春笋这个词令人联想到山间的竹子。城市不长竹子,只长楼群,楼群占据城市如同竹子占据山间。楼群类似于竹子,或别的什么植物,落地生根,高耸,挺拔,沉默,寸步不移,它们是有植物的某些特点,所以它们的群落被称作“石屎森林”,它们只是缺些绿色植物的枝节,以及冠摇叶摆之类的生趣罢了。楼房是城市人种下的钢筋植物,城市人栖居在这种植物之上就如同鸟类栖居在树木之上一样。
楼房改变了我们的栖居状态,也改变了我们的行走方式,我们天天沿着楼梯上下,螺旋式上升,积跬步以至高空。我已经习惯于被楼房托举起来,从顶上观看一株植物,山楂树,香椿树,桑树,枣树或柿树,并且习惯于清晨的鸟鸣从脚底下飘起来的感觉,也习惯于平视一只喜鹊在对栋的楼顶上欢跳,没有翅膀的我竟和鸟儿同一个高度,和窗外最高的那棵雪松平起平坐,楼房使我轻易到达了空中,人在空间上的自由度大大提高了,这时候人是有一点点优越感的。楼房使我们获得了额外的空间,这个空间原本是一棵努力上蹿的树,或者一只长翅膀的鸟才能享有的。
蓝天下向一座城市眺望,楼群几乎是视野里唯一可见的东西,楼群使一座城市站立起来,有了高度。视线在楼群与楼群之间弹跳,我们的目光触摸到了城市的肌体:身躯坚硬,肌肤冰凉,体格强壮,城市有着石头的特性。
楼群其实是我们潜意识里膜拜的东西,我们用它来衡量一座城市,在这点上我们早已变得以貌取人,一座拥有壮观楼群的城市总是得到仰慕和追随,反之,一座城市拿不出像样的楼群,可能要被轻视和抛弃的,我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城市的全部底气就垒在那一幢幢看得见的钢筋水泥巨构中,城市一目了然。
一座拥有草舍瓦房、鸟窠树林的村庄会在风雨中飘摇,一座楼宇坚固的城市却难以撼动,拥有楼群的城市比村庄强大。虽然是稻田养育了我们,我们却愿意和楼群生活在一起。楼房总是以匣子的形式把我们堆叠起来举向空中,我们从它的窗口里获取阳光、空气,和一点点风景,感到安宁和满足。在越来越高大的楼群之间穿梭,我们的身影越来越渺小,像一粒浮尘那样,在楼顶落下的一抹阳光,或者一束汽车的尾气里兀自飘舞,每天分割着城市的一点点精彩,微不足道地快乐或者苦恼着。
在一座陌生的大城里坐过一趟辛苦的车,好似在穿城的水道里一路颠簸,夹岸高楼。终程下车时,还没立稳失控的脚跟,眩晕间只觉车流人潮汹涌在后,几欲将我覆没。一时天旋地转,楼群成了一柱柱狰狞的怪石,乱纷纷当空砸来。高耸的楼群原是奇重无比的,我眩晕的双眼使它们倾斜了,我脆弱的身躯便代替地面承受它们的重量,那一刻我已不是平日里自在行走于城市楼群中的那个我,我是一堆被楼群砸碎了的齑粉。
一艘轮船曾把我带离那座熟悉城市的楼群,向着一个海岛而去。我的双脚脱离了城市地面,在万顷碧波上凌空蹈虚,剧烈的眩晕袭击了我的身体,铺向天涯的海水使我徒然张着绝望的眼睛。轮船后来又从海岛向城市返航,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城市的楼群是我唯一想念和期待的东西。它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瞬间,巨大的喜悦撞进了我的心坎。那是个午后,我看着它冉冉升起,裹着朦胧薄雾,像一座纪念碑那样高耸,一尘不染,沐浴过海水一般清新。从海面上升起来的我的城市,有着母亲式的微笑,那一刻我也微笑地看着她,泊向她,她是我归来的家园。轮船沿着海岸驶了一段,让我观看这座城市的美丽轮廓,那完全是由楼群勾勒出来的,烘托在蔚蓝底色上的一幅画,没有楼群这座城市在海面上将不存在。
沿着不断上升的楼梯,我登临了那座霞光照耀的海滨城市,那时我正朝着海的方向,因此这一次,从海面上升起来的是我而不是城市楼群,楼群已屈下了它巨大的身子,把渺小的我托在肩头观看那片壮阔的海面。在海与我之间有一带染了风霜的陈旧瓦面,那是两条绵延的老街,老街的高度非常有限,它以灰色的瓦面遮盖了头部,如同戴了一顶敝旧的草帽,还惭愧而谦卑地压低了帽檐,使人看不清它的面目。年轻的楼群在四周生长,把它陷入了重围,正如把人陷入了重围一样。那时我明白,城市的未来再确切不过,就是让楼群不断生长下去,直至填满城市里的每一个空档。城市所剩的空间都是为楼群预备的,楼群是一种见缝插针落地生根的植物,这种植物的群落叫做“石屎森林”,城市是宜于种植这种植物的林地,我们是在这片林地拥有或渴望拥有一个昂贵的巢的鸟。
我曾在芒丛的掩映下回望一座城市,那时我立在一个小岭头,城市站得老远,简化成一幅参差的楼群的素描,我一转身就把城市的繁华与浮尘抖落了个干净。我灌了两耳朵寂静的声音和雀子的呢喃,还灌了两袖筒野花香与草根味儿。岭上满是知名不知名的植物,清静地生长,好像不知道有城市。树木容许我在它们的间隙里穿行,正像城市容许我穿行在楼群的夹缝中一样,不过,这里的树木是站不出花园街、长青路,也站不出菜园里、担水巷来的。我有一天半天的功夫在这里逍遥,用不着匆匆直奔几巷几号,而那些泼辣辣满坡长的矮灌爬藤也着实绊人脚。那一天我爱在野树丛中穿行的清凉感和与世无争,然而我是不能维持这种穿行的,我得回到城市楼群中去穿行,我的轨迹嵌在了那里。我会在阳光下爱一座小荒岭上的野花闲草、杂树乱藤,但假如夜色或者风雨来临,那就完全不同了,所以我赶在那之前回到了城市,我可能更爱城市的楼群。
(旧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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