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忆2013年1月茅威涛《西厢记》封箱巡演有作

2013年1月11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看了茅威涛《西厢记》封箱巡演后，曾写了一篇感情极其强烈的文章，对茅威涛作了高度的总结评价，直到九年后的今天，玉山依然坚持这样的评价。

茅威涛师承尹派，但其唱腔、表演都有大的发展，多年来围绕着是否能够称为“茅派”、“茅腔”的问题，却是众说纷纭，支持者、反对者态度都很激烈。其实，用新的流派来评价茅威涛已经不够，茅威涛以《西厢记》为发端的全新表演艺术，开辟了一条将内心体验与程式化表演有机结合的新路。内心体验的理论来自西方表演艺术，传入中国后首先影响的是话剧。程式化则是中国戏曲的传统手法，这一手法已经臻于极致，取得了辉煌的艺术成就，但发展到当代，当我们试图去进一步挖掘人物内心和思想深度时，我们无奈地发现程式化手段已经不敷使用，我们迫切需要一些新的东西来充实、补充传统的程式化手段，将内心体验外化正是一个上佳的候选手法。但在实际应用中，如何处理两者的关系又成为一个新课题。面对传统戏曲的困境，有人采取了全面否定程式化的态度，有人则采取了根据实际情况两者有机结合的态度，茅威涛无疑属于后者，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她的成功，既为传统戏曲树立了一个样板，也为话剧等西方艺术形式中国化、民族化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窗口。从这个意义上说，茅威涛的探索与创新，代表着戏曲界乃至文艺界的一种思考方向和发展方向，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

犹记时当冰雪坚，箱封绝响断缠绵。

从来词藻生香色，何幸氍毹活孽冤(1)。

丰韵半天侬影后，思量万种我心前(2)。

风流不见茅君瑞，寂寞人间叹九年(3)！

（平水韵，仄起入韵，一先）

注释：

(1) 王实甫《西厢记》张君瑞惊艳：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后来各剧种唱词中均作＂孽冤＂。

(2) 张君瑞唱词＂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3) 茅君瑞，指茅威涛创演的张君瑞。

清王士禛诗《高邮雨泊》：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末句赞高邮籍的北宋词人秦观，为史上对秦观之最高评价。

附录：

那一晚，我们与茅威涛一起告别传统——越剧《西厢记》封箱巡演20130111上海东艺

谢幕时风神秀绝的茅威涛。封箱的茅威涛，“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莺莺于你如此，你于观众亦如此。

演出结束封箱之前，茅威涛自有一番肺腑之言，未开言却已哽咽以致泪下。

上海，这个曾经让她心情复杂的越剧中心，因为她的成就而黯然失色了太久太久。

哽咽的茅威涛，拭泪的颜恝。

上海的封箱仪式主持人，原计划请来杭州、已经98岁高龄的京剧名家宋宝罗，因担心老人年事已高而作罢。后改为导演杨小青女士，又因生病而作罢。最终请了上海京剧界的关栋天（原名关怀），茅威涛称之为“关爷”，也是沪上演艺界的一位神道，天赋一条好嗓子，早先与周立波恩恩怨怨，现在正与金星折腾话剧《尴尬》，即将在东艺公演。他的嗓子演话剧，盖了帽了。

封箱仪式，演员的服饰放入一只大木箱内，以示封存。

封箱巡演结束后，世人再也无法亲眼目睹茅威涛的《西厢记》，无限相思只能借视频聊以排解。

还好，还有《陆游与唐琬》，还有《藏书之家》，还有《梁祝》，也许还有《江南好人》。

可如果有一天，茅威涛真的老了，我们看谁去？

蔡浙飞与茅威涛扮相相似，能接得了班吗？

也许，茅威涛就是一段不可续接的神话。

走出剧院，我的心中空荡荡的。

风流不见茅威涛，寂寞人间五百年！

茅威涛、颜恝、董柯娣、陈辉玲四位原生代主演即将谢幕，退出《西厢记》，她们的四位接班人，也是浙江小百花未来的希望登台亮相。

上海东艺官方微博发布的第二张照片中，神情严肃的玉山走光了。

1200年前唐朝诗人元稹始作传奇《莺莺传》，800年前金朝董解元作《西厢记诸宫调》，700年前元朝王实甫作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主题升华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张珙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最终定型。自此，中国传统时代颠覆传统的爱情故事得以登堂入室而成经典。元之《西厢记》，下启明之《牡丹亭》，并最终生出清之《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中三部煌煌巨著一脉相承，构成中国爱情文学的不朽堂庑。

《西厢》一剧，后世演绎者众，前有昆曲，继有张君秋的京剧，皆为大家之作，其它乱弹相率搬演，品类之盛，蔚为大观。遍观昆乱诸剧，却推后出之越剧为首席。70年前，袁雪芬首次推出越剧《西厢记》，在剧中反串张珙一角。61年前，尹桂芳推出尹派《西厢记》，连演一百多场。60年前，袁雪芬、范瑞娟推出袁/范版《西厢记》，62年前，袁雪芬、徐玉兰合作新版越剧《西厢记》，并最终成为越剧保留剧目。22年前，一位年方29岁的小姑娘推出新版《西厢记》，她就是茅威涛。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部戏，开启了中国越剧乃至中国戏曲的一个新时代，茅威涛也成为一位影响已经远远超出越剧界、甚至戏曲界的大师级人物。

浙江小百花版的《西厢记》，从外在形式上说是开启了诗化越剧、诗化戏曲之路，从演员表演上来说则是开辟了一条将内心体验充实到程式化表演中去的新路，弥补了传统戏曲的程式化表演手段在刻画人物内心方面的一些不足，开拓出越剧甚至中国戏曲表演的新境界。

茅威涛的张珙，有昆曲小生的古典儒雅，有川剧小生的挥洒机智，更有越剧小生的风流俊逸，这三种神采结合到一起，成就了一个全新的张珙。这个张珙，软糯、文弱之中有刚烈，风流、潇洒之中有担当，茅威涛演得光彩照人，满台生辉。按照黄宗江老先生的说法就是“此张生乃我心、我耳、我眼之张生也。”古往今来，所有艺术形式的张珙形象，其成就大概没有超过茅威涛的。

茅威涛师承尹派，但其唱腔、表演都有大的发展，多年来围绕着是否能够称为“茅派”、“茅腔”的问题，却是众说纷纭，支持者、反对者态度都很激烈。其实，用新的流派来评价茅威涛已经不够，茅威涛以《西厢记》为发端的全新表演艺术，开辟了一条将内心体验与程式化表演有机结合的新路。内心体验的理论来自西方表演艺术，传入中国后首先影响的是话剧。程式化则是中国戏曲的传统手法，这一手法已经臻于极致，取得了辉煌的艺术成就，但发展到当代，当我们试图去进一步挖掘人物内心和思想深度时，我们无奈地发现程式化手段已经不敷使用，我们迫切需要一些新的东西来充实、补充传统的程式化手段，将内心体验外化正是一个上佳的候选手法。但在实际应用中，如何处理两者的关系又成为一个新课题。面对传统戏曲的困境，有人采取了全面否定程式化的态度，有人则采取了根据实际情况两者有机结合的态度，茅威涛无疑属于后者，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她的成功，既为传统戏曲树立了一个样板，也为话剧等西方艺术形式中国化、民族化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窗口。从这个意义上说，茅威涛的探索与创新，代表着戏曲界乃至文艺界的一种思考方向和发展方向，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

就《西厢记》本身而言，它的剧本、作曲、布景设计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尤其是空间调度更是神来之笔。全剧舍弃了传统的大幕、二幕，舞台中心放置一座转台，旋转不同的角度，就可以创造出不同的时空，而时空之间的衔接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这一新颖手法在当时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即便在22年后的今天来看，也是极为先进和科学的。所以，22年来，《西厢记》基本没有改动过，它当初的一切元素几乎都原封不动地保留至今，22年了，我们的眼光、见识、品味、思想都在变，但对于这部戏的感觉却没有变，依然觉得这是一部完美到伟大程度的戏曲，三十五次掌声已足以说明一切。

所以，当2012年初听闻茅威涛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进行《西厢记》封箱演出之时，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时间不明就里，这样一部伟大的戏为什么就封箱了?而我又偏偏因俗务缠身无法前去。后来，大概是因为戏迷的强烈呼吁，茅威涛终于答应开始全国封箱巡演，2013年初，便来到上海东艺。隐隐之间又觉得所谓的“封箱”会不会是一个商业噱头，却不料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更深层的象征意义。从茅威涛的演艺生涯而言，《西厢记》是她的成名之作，于外人是一道创新的标杆，于她自己却象征着“茅派”的传统，如今她要向这个传统行告别仪式，去寻求另一番天地，说白了，茅威涛又要变法了——2013年她推出了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此剧改编自布莱希特作品《四川好人》，剧中加入了评弹、现代舞等元素，甫一出台便争议四起。

当年，茅威涛曾经有过一次变法，就是创排《孔乙己》。就个人表演艺术而言，她和小生行当甚至越剧剧种都取得了极大突破，但是他的粉丝们似乎并不买账，因为粉丝们更多的迷的是她的美丽，所以那次变法可以用“未得到观众广泛认可”来形容。如今，年过五十的茅威涛再度变法，这一变法从个人年龄上来说是“中年变法”，而从艺术年龄上来说实际已是“衰年变法”或“暮年变法”，茅威涛的担当与勇气着实令人敬佩。

她的二度变法，初衷大概有二，一是改变自己，一是改变越剧。

她的变法，从小处说是改变自己以往的角色传统。她的角色，如张珙、陆游、唐伯虎、梁山伯、范容，基本未脱才子佳人的范畴，即便如颠覆性的孔乙己，也还是传统文人的角色，只是这个文人走上了穷途末路而已。而《江南好人》中茅威涛演绎的却是一位无奈易容的歌伎，她将一人出演男、女两角，首次在剧中出演的女角更是吊足了戏迷的胃口。这一角色本身对于茅威涛的表演艺术具有突破性的意义，如果成功，这将是她的又一次辉煌。

她的变法，从大处说是改变越剧以往才子佳人的传统。对道德与人性进行终极追问与关怀、提升戏剧的社会意义与哲学担当，一直是新时代中国戏剧的追求目标之一，近些年来一系列的先锋实验话剧取得了很高成就，然而中国戏曲界却少有作为。也许有人认为中国戏曲本来就不适宜担当如此重任，但我们内心却希望尝试一番，也许可以为中国戏曲开辟一条立足当代的道路。如此重任惟茅威涛可以一试，如果失败，至少一、二十年内，中国戏曲界将无人可以担当。

对于茅威涛的尝试，我的心中未免惴惴不安。

2013年3月22日晚，我们将在上海东艺拭目以待《江南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