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岩

                 向卫华

梯子岩，光听这地名，就有原生态的味道。

我曾在县地方志办工作过三年，在编纂《古丈县地名志》一书时，对梯子岩是这样“定义”的，“梯子岩：山峰名，海拔870.2米，位于古丈县古阳镇石碧村，在石碧溪大寨的后山坡、与坐龙峡村腊洞自然寨交界，三面是高耸入云的悬崖陡壁，系古丈县境内主要山峰之一。植被类型为自然林。‘梯子岩’即像梯子一样的岩石阶梯。旧时，为小田家洞通古丈坪之交通要道及商贾大道，系人工修凿，修于清乾隆年间，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重修；路从绝壁上凿的，曲曲折折，一级一级上下盘旋，陡得像天梯一样，故名。中途原有石碑，立于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记录村民重修梯子岩 相关事宜。”

此“定义”虽是道听途说，但在脑子里却已锲而不舍，如一尊雕像般定格下来。那么，梯子岩的具体轮廓到底如何？有无石碑？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还得亲自去造访一番。

这样，立夏后的一天，我和好友鲁国峰（小名鲁三佬）驱车从县城出发，过栖凤大道后，继续前行，约两分钟过石碧溪大桥，车子便从桥头一头拐进通向石碧村的公路。这时，满坡满岭的绿，黛绿、深绿、嫩绿，一浪追逐着一浪涌来，将我包围起来，车如轻舟行驶在碧波荡漾的大海上。

到石碧村停车场后，停车，下车，眼观四周。此时，感觉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打鱼人进了桃花源。清澈的石碧溪从深山中蜿蜒流出，一湾一潭的清水，绿滟滟地诱人。村落的西面，一条条绿色的山脊，起起伏伏，由近及远一直伸到天边；北面是一道绝壁悬崖，有一处硕大的尖岩刺向天穹，又略向村落倾斜；溪上的风雨桥正对着尖岩，小桥，流水，人家,极富有诗意。鲁三佬告诉我，在那个尖岩东边的悬崖上，先人砌了一段大气的岩阶梯，如同天路，通往腊洞，然后经腊洞，至小田家洞所辖村寨。

于是，我和鲁三佬开始攀爬梯子岩。

薄雾之中，从草木中长出来的山路，在深深的绿和浓浓的荫的庇护下，呈“之”字形，如玉带般蜿蜒缠绕着山，曲折向前、向上，山风一吹，飘飘渺渺的。四周的山林寂静，不见行人，却听到飞禽呼朋邀伴，树上求爱，草丛造爱，呻吟不断。微微清风和着蒙蒙细雨，恣意摇摆各色草木，似乎在催促他们的生长。

走走停停，一路观赏，一路拍照，大约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岩坎脚下。岩坎白白的，怕是飞鸟好过，兽愁攀爬。光滑滑的岩壁上除了苔藓，水润处偶有石斛一类的灵草，缝隙间有数株大树粗藤，横生而出，岩坎边土脚厚的地方，长着淫羊藿，还有竹鞭霸气的拱出土来，肆意露在岩石上。

沿着岩坎边的斜坡路上到山岭，那个两百年前人工修凿，被称为梯子岩的岩阶梯，收入视野，揽进怀中。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响，山野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有水珠滴下来，滑过脸颊，湿津津的，凉浸浸的，将。鲁三佬说，他伯父鲁开文当年就是经这里到县城去求学的，曾任过古丈一中校长、县教育局局长，开了腊洞鲁家人外出公干的先河。

前面已说，此次造访梯子岩，除了一览独特风景外，还想实地考察梯子岩的地形地貌，探究前人凿梯子岩的缘由。我想，如此宏大的工程，一定留有历史的碎片，比如功德碑之类的。记录历史的形式，一是文字，二是文物，二者均是历史文明传承的重要方式。而从地方志角度来说，石碑文字胜过红口白牙，石质、木质和金属上镌刻的文字和符号，至少在初制时，需要经过公允的才能留存，所以是最具说服力的历史佐证了。

让我兴奋的是，石阶前的山岭平地上，果真有五通残碑倒置在枯叶草丛中。我和鲁三佬赶紧脱下湿透的上衣，坐在岩阶上歇息，清下嗓门，快活的唱起了山歌：“桐子开花一树白，对门有个乖姐姐。她娘有心送个我，她爹有点舍不得”。在生活中，我们土家族人就这样随境生情、随情生歌。歌毕，用长把畲刀砍掉杂草和细竹，拭叶扫苔，扶碑量枋，穿越时空的隧道，与先人对话，享受擿埴索涂，空山寂历情怀。然而，可惜呀，真正的可惜，百十年前立的碑，仅两通勉强可读，有点“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味道。

一通碑首“万古流芳”，碑文漫漶：“今夫遍都大心，延捐募囗囗囗，路变以便往。采兹此，扮于岩悬，囗祖犹临难。待等对囗生，修助工囗，结同宗，助捐银，而募化隣村，一体乐囗，以效其成，是以得囗。以岁除成，夷足供轿马之驰。余此行人之，所其便者也，以是为序。纠首石国盛、石大科、石大傅……嘉庆拾贰年陆月（即1807年6月） 榖旦”。残碑损为两块，无插柄，下部缺失，部分文字不详。一通碑损存九块，碑头和碑面右边上部缺失。碑文时间为道光二十六年，即1846年，记录了梯子岩重修的相关事项，碑文刻迹较深，惜残缺难窥全貌。碑上字体丰骨俊秀，可谓是目前县域保存下来的修路古碑中的上品。另外三通残碑，缺失较多，字不成句，无从知晓是立于两通碑前，或者是其后。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梯子岩曾经过多次修葺。

这些遗迹，隐隐约约的反应了先人费尽周章的献工捐财，一石一凿，经年累月的汗水，也看得出先人对家园的爱护。

相传，小田家洞人、民间大善人杨大槐（1917—1898）在1975年间，出资重修梯子岩，修了几级，石碧溪人感到有失面子，执意改由自己修，结果成了“烂尾路”。“石碧溪”为土家语地面，原为“惹必溪”，土家语“惹”即“儿”，“必”即孙，“溪”即地方，“惹必”即儿孙，“惹必溪”即儿孙住的地方；据说，这里的土家人长得强壮，不怕死，且石姓人势力大，经常与官府作对，故称“惹不起”，后演变为“惹必溪”。梯子岩是石碧溪人向西北出行的主道，怎么可能容许外人修路行德呢？

继续上行。只见三面悬崖绝壁，险比华山。一道天路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梯子岩。台阶路宽两米多，最高处保坎约七米，砌台阶三十八级。然后从下向上，依岩壁拐两拐，石壁上凿五十九级阶梯，上顶岩坎，复铺石板三阶。向上仰望，就像一条单薄的软梯，被山风随便吹挂在悬崖绝壁间。阶梯极陡，仅能容一人通过。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旧时，人和马帮是如何上下的。

此时，四周有了轻轻的雾，再看远处的树林里也飘起一些淡淡的云。我想，梯子岩已经在这里默默的等我两百多年，我不能薄情寡义，无论如何都得停下脚步，与她亲吻，与她拥抱。于是，在石阶一块凸起的屁股大的岩石上坐下来，尽管眼有些花，头有些晕，但仍看烟云和春山，看身边的草木，看山下的村舍、田园和清清河水，想起作家梁衡的一篇《山水为什么有美感》的散文。显然，梯子岩上的风景是美的，梯子岩下的风景也是美的。美，其实无处不在， 只是境由心造,美由心生。

“信步上鸟道，不知身忽高”，心在跳，身在摇，一步一谨慎，头碰梯子岩，向上攀爬，历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气喘吁吁。路边是一片松竹混交林，扯了一大抱竹笋，算是没有白来，回家给老婆有个交代。“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爬到山顶，回头俯瞰脚下的“天路”，默默向她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继续跌跌撞撞，一路前行，路过一古墓群，这是腊洞鲁氏祖坟地。墓地约500平方米，为偏坡地。鲁三老说，这里原是竹笼，今年清明节时，他父亲和他六叔才修出来的。我们在墓地里察看一番，现保存完好的有12座，最早的墓主葬于清嘉庆丁亥年（1767），可谓货真价实的古墓群。事后，将“腊洞鲁氏古墓群”补入《古丈县地名志》。

然后，沿着泥泞的山路，下到腊洞寨。腊洞为土家语地名，土家语“腊”意为存放，寨旁多山洞，寨人将粮食等存放在山洞里，故名腊洞。又说，“腊洞”为“腊西洞”，“腊丝或“腊西”，都是称“葫芦”，因 “丝”或“西”都是轻音，可省去，即成“腊洞”。故“腊洞”即“腊西洞”，就是生长葫芦地方。又说，“腊”为“那、哪、拉”的谐音，意为路；“腊洞”即路边多洞。据说，该寨人口满50人后，就得有人迁往他处。寨中，古树多，一棵古树就是一种文化的标志，林学界认为一百年以上的树为古树，五百年以上的古树就是国宝了。房子有二十来栋，吊脚楼居多，老的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据说有老板想来这里开发乡村旅游。

从石碧溪，到腊洞寨，梯子岩记录着先人的足迹。

如今，公路纵横交错，除了徒步爱好者，已经没有人走这条路了，只有梯子岩还在与风对话，与雾对话，与林对话，与鸟对话……默默的述说自己的故事。

               地址：湖南省古丈县委组织部

                 写于2020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