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溪

                     向卫华

最近，笔者在编写《古丈县地名志》时，对“麻溪”产生了兴趣，于是便找了一个机会，和几个朋友结伴穿越麻溪，一探麻溪的风光，二拾麻溪的历史。

麻溪，既是溪名，又是寨名，原为麻溪村，属高望界乡；2016年行政区划调整时并入岩坨村，属高峰镇。在古丈，像这样“既是溪名，又是寨名”的地名还真不少，这里随便说几个，就可“窥一斑而知全豹”。如红砂溪，“旧时溪两岸种植桃树，暮春时节,落英缤纷，溪水流霞，将溪中砂石染红”；又如凤鸣溪，“相传，有年春天，张氏父子三人到此地打猎，一天深夜，父子三人沿溪进山打锦鸡，忽闻凤鸣；天亮后，父子三人见此地鸟语花香，山清水秀，便定居于此，取名凤鸣溪”；再如沱沱溪，“解放前，湘西一带匪患不绝，土匪（当地叫强盗抢犯）一来，人们就逃进溪里躲起来，取名躲逃溪”。

麻溪有两个发源地，一个叫婆婆溪，在本村境内侯家寨；一个叫公公溪，在本村境内老鸦坡。这两个发源地，笔者都进行了一番“考察”。当然，所谓“考察”，其实就是随便走走看看，纯属走马观花，浅尝辄止。因为要“考察”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没有十天半月的时间，就只能略知一二。先说“侯家寨”，这个地名比较好懂，望文生义即可，即“侯家人居住的寨子”，在古丈姓氏中，侯姓属于小姓，人口不过100人。不过，这里要说一下，这里的“家”，当地方言不读“ji”，而读“g”，意为“地方”；比如“家婆”，既指家婆（小孩称外婆，大人称岳母）本人，也指家婆居住的地方。

再说“老鸦坡”这个地名，这里的“鸦”，当地方言不读“y”，也不读“gu”，而读“w”。老鸦是“乌鸦”的俗称，是一种不吉祥的鸟，坊间有种说法，早晨听到老鸦叫，一天都不顺趟，但为什么又要取个这样的地名呢？有人这样说道，山体形状酷似老鸦展翅，俯首站立，故名老鸦坡。显然，这种说法太简单了，有类似于“地名典”的专业说法。后来，我从一老人口中得知。相传，在很久以前，老鸦坡古木参天，山腰有座观音岩，岩下有个观音洞，洞内有个用金砖砌成的黄金窝，栖居着一对相亲相爱的金老鸦；每遇天旱少雨时，便双双飞出洞来，站在观音岩上呼风唤雨；此时，观音岩便放出万道金光，倾刻之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酉水沿岸普得甘霖，因而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是不知何时，从辰州府来了一个大财主，妄图窃走金老鸦据为己有；可是由于山雾重重，林深路陡，财主便頓生恶计，乘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放火烧山，大火燃了十天十夜，树林尽毁，这样金老鸦飞走了，当地十年九旱，百姓缺衣少食；百姓怨恨财主，万般思念金老鸦，便聚集山脚，焚香祈祷；金老鸦深受感动，为免除苍生苦难，脱下头上的金丝绒毛，护住山顶，持续兴云布雾，呼风唤雨，为百姓谋福。坊间有流传谚语：“乌宿下雨，高望界晒谷。高望界下雨，走不到屋。”于是，后人为感念老鸦之恩，将此坡取名为老鸦坡。笔者在编写《古丈县地名志》时，发现全县1000余个自然村寨中，只有“老鸦坡”这个唯一的地名。

侯家寨和老鸦坡都在顶堂的下方，侯家寨在西下方，老鸦坡在北下方，如两个养在深闺里的村姑，等待着媒婆前来上门说亲，貌美自有媒婆来，身在深山有人求。笔者曾多次登临顶堂，站在塔顶上，俯瞰过这两个寨子。起云雾时，两个寨子隐藏在云雾中，难见“庐山真面目”；云雾缥缈时，时隐时现，如蓬莱仙境一般；艳阳高照时，两个寨子又是另一番景象，梯田环绕，春时一片翠绿，秋时遍地金黄；夏季，是一道苍翠欲滴的风景；冬季，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沿溪而下，穿行在茂密的树林里，来到麻溪寨。旧时，这里叫“麻溪铺”。“铺”不是现在所说的火铺，而是官道上的里程划分，即驿站的意思，其主要职能是传递军情、政令、信件等，工具为马，故“驿”的偏旁部首为“马”。“店”是指百姓开的客栈，“铺”是指官府开的驿站。宋朝以后，为加强对地方的管制，三里设一碉，五里设一堡，十里设一（堂）塘或铺，一铺（塘）路，就是十里。宋朝时，一里为423米；清光绪年间，一里为576米。当时这一带属于沅陵县管辖，有一条官道，从会溪坪码头而上，经高望界，是从常德、沅陵返回古丈，或去乾城和保靖的旱道，道上除“麻溪铺”外，还有岩板铺、李子铺、草潭铺，相互间的距离刚好“十里”。这几个地方，笔者都到过，不过早已没有当年“铺”的味道了。

为什么取名为麻溪？有人是这样的解释的，“寨居溪边，寨人喜种麻”，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后却以讹传讹。原来麻溪叫“茶溪”，根据《坤元录》记载：“辰州溆浦县西北三百五十里无射山，云蛮俗当吉庆之时，亲族集合于山上，山多茶树。”溆浦位处湘西雪峰山脉沅水之滨，春秋战国时属楚国；秦之辰州属黔中郡（于公元前273年建郡）；汉代属武陵郡，治所即当今之溆浦县；至隋始建辰州，炀帝时改辰州为沅陵，治所即为沅陵，辖沅陵、泸溪、溆浦、麻阳、辰溪五县。《坤元录》又名《括地志》，唐代李泰组织撰写的地理总志，现已失传。无射山在沅陵县，这已经得到公认，但是不是指“高望界”呢？有待考证。不过笔者倾向于“高望界”这一说法。根据《宋史·蛮夷一·西南溪洞诸蛮上》记载：北宋熙宁五年 (1072)，宋神宗“诏修筑下溪州城，并置砦于茶滩南岸，赐新城名会溪”,“新砦名黔安，戌以兵，隶辰州，出租赋如汉民”。这里说的“茶滩”就是麻溪。又据《括地图》记载:“临遂县东一百四十里有茶溪。”这里的“临遂县”指的是沅陵县，而茶溪位居沅陵县东，距离约为140公里。再有，被誉为“当代茶圣”的吴觉农先生，在其《湖南茶叶史话》一文中指出：“据说永顺县东南120里，源出高望山，唐末楚王马希范建铜柱的所在，一名叫茶溪，《茶经》所指茶溪或者指此”；高望山即高望界，这是没有怀疑的。此外，土家语“茶”即“阿册”，“麻”即“册枯”，“茶”“麻”音近，故把“茶溪”喊成“麻溪”。这样，麻溪无疑就是古书上记载的“茶溪”。

这里说到了茶，那么有“茶中骄子”之称的古丈茶，又是怎样被人发现的呢？其中有这样一种说法，相传，古时候，有一年三月，有一个逃荒者路过这里，当时烈日当空，经过长途跋涉，逃荒者口渴饥饿；忽然见地上有一片红色的野泡，便饥不择食，囫囵吞枣起来；谁知，野泡刚进肚，逃荒者便栽倒在一棵树下，原来逃荒者吃的是蛇泡，蛇泡类似三月泡。夜晚，下起了露水，露水从树叶上滴落下来，滑入逃荒者的口中。第二天早晨，山中锦鸡啼鸣，逃荒者闻声而起，站在树边，发现长出来的树叶嫩绿带黄，状如鸭舌，又撤了几片，放入口中嚼了起来，先微苦，后甘甜，精神也为之舒展。便想，既然此树叶能解毒，又香气扑鼻，何不将它加工培育。古丈茶就是这样被发现的。这就是说，古丈茶溪是茶树的原始生产地之一，这无疑给古丈毛尖增添了一道光环，不过这一“茶文化”没有得到传承，胜为遗憾。

继续沿溪而下，便到了郭家场，这是婆婆溪与公公溪交汇的地方，以下称麻溪。郭家场应为郭家屋场，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隐匿在参天古木丛中，人称“世外桃源”。寨前寨后，几个成年人才能搂抱合围的参天古木，随处可见，有十多棵树龄在300～500年间。这里属于高望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村落现已无人居住，村人都搬迁进城了；如今，乡下人都往城里搬，城里人都往乡下钻，正如文学大师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得那句名言。这里幽静，让人觉得时间仿佛静止在老村落里，周末来这里洗肺，过两日安静清幽的山居生活，简直就是一场令人回味的度假。

出了郭家场，继续沿溪而下。溪间林中盘旋着一条茶马古道，就是前面提到的官道，沿路只见荒无人烟的群山，让人不禁感慨：先民在交通如此简陋的当年，是带着什么样的原因，不顾艰辛地迁居山顶？笔者曾在一次学术会上谈了自己的“一家之言”，现在是车站经济，车站修建在哪里，哪里就经济繁荣，典型的就是怀化市，这个被火车拖来的城市，而此前为码头经济。在陆路不发达的年代，生活在江河附近的人们，以走水路居多，码头成为交通要道，同时带动一方贸易繁荣，街道、城镇兴盛。这样，完全可以说码头的历史，就是一个地方经济的兴衰史。穿行在茶马古道间，昔日“山间铃响马帮来”的风景早已绝尘，迎面扑来的是满山的鸟啼，纷纷涌进我的耳朵里，落在我的心田里。峡谷沿途跌宕起伏，峡谷内层岩叠翠，飞瀑流泉；溪中巨石林立，危崖壁立，气势磅礴，怪石嶙峋，错落有序，高下参差，或拟人，或拟物，或拟禽，或拟兽，无一不是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叹为观止。

于是，来到了田坪。这里是凤滩水库淹没区，麻溪也在此汇入凤滩水库，从而缩短了亲吻和拥抱酉水的距离，往日的险滩也就不在了，变得风平浪静起来。麻溪，从海拔1100多米的顶堂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腾而来，到这里也应该心安理得了。此时，溪水像一匹西兰卡谱铺在山间，上面落满了花香鸟语。早有船在此等候，于是登船，船在逶迤曲折的峡谷里缓缓滑行。因为再也不需要花脚力了，心情也就舒展起来。心有所触即形诸吟咏，于是望着一溪碧水，两岸青山，吟起了晚唐诗人杜荀鹤的《题麻溪》：“麻溪清澈底，似入武陵溪；两岸山相向，三春鸟乱啼。酒旗和柳动，僧塔与云齐；此是归期路，归期路弗迷。”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境由心造”。留一分清醒，余一份期待，心安，便是最好的归处。

不知不觉间，到了会溪坪。站在船头，凝望会溪坪，会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下溪州故城”“溪洲铜柱”“古茶树”等“文物”。我曾专门写过一篇《会溪坪》的文章，因此有的就不多说了。这里专门说一下码头，因为它与茶溪有关。茶溪为什么会演变为麻溪？在走访中得知，最初，有些地方船只靠岸并没有码头，往河滩上一靠，就能上岸，随着船只吃水量增大，才有了越来越多用石块垒起来的码头，船只靠近码头，再跳上小舢板，人、货上岸；后来，随着陆路交通的日益发达，水路退出了历史舞台。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在五代的时候，会溪坪曾经是酉水河的大码头，雄踞整个溪州（溪州东抵荆湘，西通巴蜀，南近辰阳，北距归峡）；这样，在五代晋天福五年(940)的时候，彭氏土司将溪州治城从龙山移居到这里，改称下溪州，又称誓下州；又于北宋熙宁五年(1072) 改下溪州为会溪城，会溪坪也就走向了鼎盛时期。然而有花开，就有花落，花开时艳丽，花落时凄美，此后会溪坪走向衰落，最后竟然成为一个不为人知、无人问津的村落。如此看来，码头影响着人们生活生产方式，从码头的兴衰，也就可以追溯一个地方的兴衰。

茶虽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茶毕竟是排最后面的，可有可无，没有茶，日子照样过，但如果没有柴米油盐，又会怎样呢？再说，茶乃像达官贵人之类的有闲阶层的奢侈品，正如坊间所说的，茶是刮油水的，在那个年代，普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谁又会在意茶呢？这样，随着会溪坪从都市沦为村落，达官贵人都迁移走了，剩下的都是靠做苦力讨吃为生的普通百姓。民以食为天，于是，会溪坪人也就从原来的种茶为副业变为种麻为副业；于是，溪边尽辟麻园。这样，再“会溪城”时期，茶溪这个红极一时得地名也就随之消失，久而久之，改门换庭，变成了麻溪。现在再正名为“茶溪”，简直是“脱裤子打屁”。

船到了码头，笔者也就结束了一天的行程。船行走在酉水河上，回头再望曾经穿越过的麻溪，心里总觉得被一河酉水填充着，不知道该做点什么……突然想起一句这样的话，“山山水水,皆是一来一去”,心也就立即释然了。

             地址：湖南省古丈县地方志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