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遇荷蓧丈人
(2021-10-13 12:22:28)
标签:
历史文化杂谈 |
分类: 木石随笔 |
这一章,文字非常美妙,似一出精彩的好剧,在矛盾冲突中,赏玩人物的行动和语言,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孔子与丈人不同的人生观和政治观。
子路随孔子出行,不知什么原因落在后面,掉了队,找不见自己的老师了。追赶途中,他遇到一个用拐杖扛着除草器具的老人,便问看到没看到自己的老师。老人没直接回答子路提出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记得上小学时,学校里开展“批林批孔”运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八个字引用的频次极高,常用来批判“孔老二”不事劳动,不知稼穑。还引“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论语·子路》)说他站在没落的地主阶级立场上,自己不懂种粮、种菜,还看不起劳动人民。现在想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知道,孔子周游列国,为的是寻找机会出仕,以推行、实践其“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篇》)的政治理想。孔子对自己的理政才能很自信,有一次拍着胸脯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篇》)孔子的这些事,丈人自然也一清二楚,他不苟同孔子的做法,故而语带讥讽地训诫子路:不去田里劳动,不在种庄稼上下功夫,到处瞎转悠,谁认识你的老师?明面上看丈人是在责备子路,其实隐含着批评孔子的意思,认为他周游列国实在是愚蠢,不配为人师。丈人说完,用力将拐杖插在地上,便去埋头锄他的地,不再理会子路。子路猛然被丈人劈头盖脸地训斥,登时愣了,呆呆地在原地“拱而立”。拱,是古代的一种见面礼,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相合于胸前,表示对对方的尊敬。也许子路见丈人是在下午,考虑到现在去追孔子也追不上了;也许是子路的谦恭让丈人对他产生了好感,所以丈人留子路到他家里过夜,不但杀鸡、做黍米饭款待,还让他的两个儿子拜见子路并作陪。第二天,子路赶上孔子,把丈人的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是位隐士呀!”便叫子路返回去找。当子路到达丈人家时,丈人已经搬走了。类似这种情况,《论语·微子篇》还有记载: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楚狂”,就是楚国的一个狂人。“接舆”,一说是狂人的名字,一说是迎着车而过。这个我们无需较真,都讲得通。不过,需要说的是楚狂并不是疯子,他是装疯,表面上看他啥都不在乎,实际上脑子比谁都清醒。当他从孔子的车旁经过时,故意唱歌给孔子听:“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凤,即凤凰。楚狂把孔子比成凤凰,表明他对孔子还是尊敬的,不过,他认为孔子不应该在道衰德败的这个乱世出现。古人认为,只有天下太平的时候,才会出现凤凰、麒麟这样的祥瑞之物。换句话说,他认为孔子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非常不合时宜。“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意思是,你想挽救眼下的乱世,想把这样的乱世复归到周礼时代,那是不可能的,但未来的事,以后如何生活,现在改弦易辙还来得及。“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意思是,算了吧,算了吧,如今从政的人多危险,你为什么还要东奔西跑忙着出仕呢!
楚狂和荷蓧丈人是一类人,都是那个时代的隐士。所谓隐士,就是隐而不仕的士人。春秋战国以前,传统观念上,“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篇》),出仕的目的是为了对国家有所贡献,尽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责任,而不是为了个人的名利。那么,像楚狂和荷蓧丈人这样的高士,为什么隐而不仕呢?从根本讲,这些人不是不关心国事,不想为国家做点事,只是对国家完全失去了信心,用他们的话讲“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论语·微子篇》)他们认为,这个无道的世界,就像洪水泛滥了一样,谁也挡不住,谁也救不了。由此,我想起诗人闻一多的《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但孔子和这些隐士不一样,他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篇》)意思是,鸟是天上飞的,兽是地上跑的,不是一个道。如果我跟他们一样,都抛开这个国家而不顾,我和他们有什么两样?不是一样也隐了。问题是,假如天下国家在正道上,我也用不着费劲巴拉地去改变呀?就因为这个时代太乱了,乱得不像样子,才需要有人站出来,不惜牺牲,来做改变的工作。你不去做试图改变的工作,你怎么就知道改变不了呢?这就是的孔子的精神,也是儒家的精神,也是中华民族自古至今始终不畏艰难、勇于进取的精神根源。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像李白、杜甫那样的大诗人,完全可以做一个职业诗人,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想着法子出仕,中国的知识分子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富有国家情怀,都希望能为国家尽一份责任。
我们再回到原文。孔子让子路返回去找丈人,但丈人却搬走了。他这是有意避开孔子,不想搭理孔子。为什么呢?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孔子却十分希望能跟这些隐士搭搭话,这又是为何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猜测,其一,孔子对这些隐士在内心里还是敬佩的。其二,像楚狂、荷蓧丈人、长沮、桀溺这些隐士,都是有高才大德的,隐而不仕,可惜了!孔子想和这些人交流交流思想,也在情理之中。其三,其实孔子也有隐的思想,只不过他想试一试,实在行不通,改变也改变不了,他再隐。有没有依据呢?有。在《论语·微子篇》中,孔子将隐士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比如伯夷、叔齐。不管怎么说,他们以死殉道的精神确实让人佩服。第二类是“降志辱身”,但“言中伦,行中虑”,比如柳下惠、少连。少连的身世已无从考,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古籍中多有记载。孟子对柳下惠非常推崇,将其与伯夷、伊尹、孔子并称为四大圣人。《论语·微子篇》载:柳下惠被任命掌管刑罚,但多次被罢免。有人劝他离开鲁国,柳下惠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孔子认为,比起伯夷、叔齐宁肯饿死也不食周粟来,柳下惠虽降低了自己的志向,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但其言行仍不失为君子。第三是虞仲、夷逸这类人,他们“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孔子认为,这类人不出来为社会做事,对社会一无所求,所以敢于臧否人物,批评是非。他们一辈子洁身自好,隐退也只是一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孔子说,他跟上面的三类人都不同,“无可无不可”。意思是,当社会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出来做官,担当起对社会的责任;当社会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勉强自己,我会隐退;即“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篇》)。
子路没有找到丈人,回来后有点生气,他说:一个有能力的知识分子,不肯出来为国家做事,这是不合义的。我在您的家里,您做好吃的让我吃,还让您的两个儿子出来拜见我,长幼之节不可以废,难道君臣大义,就可以废弃吗?您本想洁身自好,但却破坏了重大的伦理道德。君子出来做官,就是为了行君臣之义。至于我们的政治主张行不通,是早就知道了的事。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一种担当,是为人臣者应尽的责任,更是一种精神。不为名,不为利,不问结果,只是尽全力,低头去做。而“无可无不可”,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人不可画地为牢,亦不可固执己见。画地为牢,影响格局;固执己见,容易栽跟头。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