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送陈述古
(2021-07-08 15: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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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化杂谈 |
分类: 苏轼研究 |
陈襄,字述古,是苏轼倅杭其间陪伴的第二位上司。熙宁七年六月,陈襄杭州任满移守南都(今河南省商丘市)。七月,尚未交接前的一天,陈襄宴僚佐于有美堂。“侵夜,月色如练,前望浙江,后顾西湖,沙河塘正出其下。陈公慨然,请贰车苏子瞻赋之”(傅本注引《本事集》),子瞻作《虞美人》以惜别。词曰: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更徘徊。
这次宴会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阑”,太守和同僚们皆“尊前醉倒更徘徊”,但都不忍早早散去。况且,在东南风景最美的杭州为官,“能得几回来”,同僚们更是依依不舍,彼此的友谊恰似“一江明月碧琉璃”。
有美堂宴会之后,苏轼又择日与陈公放舟湖上,宴于孤山竹阁。苏轼作《江城子》,借临别时官妓之反应,抒写心中之伤感。词曰: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宋代的官员三年一磨勘,同一个职位,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换。作为官员们消遣取乐的官妓,樽前与太守调调情,逗逗乐,逢场作戏,很是寻常,但这位官妓却因为从此“见君难”而“泪偷弹”,显然是动了真感情。是男女之情吗?不好说。是作者的戏笑调侃之语吗?也不好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陈太守离任,连官妓都如此伤感,如此留恋,作为朝夕相处、志同道合的苏轼情何以堪?
说到官妓,宋朝还有一个风气,就是官员上任、离任都有官妓相从迎送,苏轼的《诉衷情》词便真实地反映了这种社会现象。词题为“送述古,迓元素”。元素,是杨绘的字,新来的杭州知州,他与陈襄互易其任。迓,迎接之意。词曰:
钱塘风景古来奇,太守例能诗。先驱负弩何在,心已浙江西。
词中的“奇”一字双关,既指杭州的风景不同一般,也指新、旧太守不同一般,竟然都是诗人。“先驱负弩”是古代迎接官员的隆重礼节,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三、四句说,不知前去迎接新太守的官员现在到了哪里?我的心早已经飞到钱塘江西。杨绘取道苏州来杭,而杭在钱塘江西,故词人说“心已浙江西”。两句表达了词人想见到新太守的急切心理。杨元素知杭州的诰命是六月己巳下达的,他将至杭州时已是初秋七月。下片“花尽后,叶飞时。雨凄凄”,既点明时令,又渲染出一种萧瑟凄凉的景象,为煞尾“情绪”作铺垫。词人说,新旧官员到一起,我何以为怀呢?回答是:“更问新官,向旧官啼。”此二句用典。据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煞尾二句,词人借用乐昌公主的诗句,幽默地想象自己见到新旧太守后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窘境。按常理,新官来了,应当“笑迎”;旧官去了,应当“啼送”,但遇到一起就让他哭笑不得了。苏轼很调皮,这一调皮,调皮出了他们三人之间真挚的友谊。
八月上旬,在西湖画堂又开了一次宴会,席上苏轼代诸妓送陈述古,作《菩萨蛮》:
娟娟缺月西南落,相思拨断琵琶索。枕泪梦魂中,觉来眉晕重。
上片“缺月”既是实景,也暗喻即将分别。宴会上,官妓们弹唱着相思的曲子,其相思之深重,以致把琵琶弦索都拨断了。她们回去入睡后,因梦中啼哭,以致醒来后发觉眉眼间的眉饰因沾了泪水而重叠模糊。这次宴会持续的时间也很长,当客人醉后离开时,画堂里堆积了很多烛泪。词中的陈孟公,名遵,西汉杜陵人。据《汉书·陈遵传》载:“遵耆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词人以陈遵喻陈襄侠义豪爽,现在虽然要离开此地,但这里的人一定会常常想念他。
苏轼亲自登船送陈述古,起点自然在西湖,有《菩萨蛮》词:
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
送别时,“秋风湖上萧萧雨”,这分明是天意,天要留住太守。但词人想:“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即便老天留住了那也是枉然,因为明天天晴了,太守还是要走。天能留住太守,人却留不住太守,所以明朝离别时会愈发“愁杀人”。“佳人”,指送别陈襄的官妓。那些官妓们一路哭泣,泪水洒向钱塘江水。词人说,收住你们的泪水吧,你看路旁站立的百姓,他们哭得比你们还要伤心!末句既渲染出离别时的感人场面,又从侧面反映了陈襄在杭政绩卓然,深受百姓的爱戴。全词欲擒故纵,写离情写得回旋跌宕,感人肺腑。
苏轼送陈襄至距杭州城东北五十里的临平山,才舍舟作别。返回时作《南乡子》一首: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目送友人远去后,词人心绪烦乱,他羡慕那临平山上的高塔,亭亭伫立,虽然每天“迎客西来送客行”,但始终无动于衷。想到自己回去后,一枕清寒,夜不成眠,纵然想与友人梦中相会也不可能。只能面对荧荧残灯,独自垂泪。绵绵的秋雨还有停的时候,但我的泪实在难以止住。词人将山塔、秋雨拟人化,以此衬托友人离去后,自己将十分哀伤、孤寂,读来叩人心扉。
清淮浊汴,更在江西岸。红旆到时黄叶乱,霜入梁王故苑。
陈襄新的任职地——商丘,据说最初是商始祖契的封地,商人迁徙后,后人便把此废墟地称之为“商丘”。周成王时,封殷商后裔微子启于商,称宋国。隋开皇十六年置宋州。唐天宝元年置睢阳郡。后唐,改称归德郡。北宋初,复置宋州,景德三年升为应天府,为陪都。商丘历史悠久,文化丰厚。汉代梁孝王刘武曾在这里大治宫室园林。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坚守雎阳城,最后壮烈牺牲,后人建“双庙”以祀。据说庄周是蒙县人,蒙县故城在今商丘市东北二十二里。
人因为相知才相爱,相爱才彼此牵挂。好友陈襄虽离开杭州了,但苏轼的心却一起跟着陈襄,伴着他过长江,顺大运河北上,再进入淮水流域,然后入汴水。路途遥远,溯流而上,“清淮浊汴,更在江西岸”,他为述古担心。“红旆”,指陈襄的仪仗。他掐指估算,述古到达目的地,可能就到深秋时节了。因为述古人才风流,一路上,他会在不知哪儿的原野上提着酒壶游赏,遇到古迹会徘徊流连。到了南都,也会去“双庙”凭吊,缅怀庄周。词人说,如今像张巡、许远那样的忠臣仍在,但像庄周那样傲视权贵,不为名利所动的人却不多了。这既是对陈述古品格风范的称颂,也是友人之间的共勉。酒桌上结交的朋友最不牢靠,因为精神默契,才会有陈襄与苏轼之间的忘年之交。
七次相送,在苏轼的送别诗词中绝无仅有,由此可见他与陈述古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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