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颜工作室”的霓虹灯牌浸在黄梅雨里,湿漉漉映着慕虹的影子,恍惚倒像胭脂膏子拍翻在柏油马路上。那张半道塞过来的鹅黄色打折传单,隐在她提包夹层里,纸角沾了道咖啡渍,恍如旧旗袍滚边的茶色绣片。
陆续有人推门,触动作旧的铜铃铛,像谁哑着嗓子,一遍遍咳嗽。门里厢,一壁瓷砖牙白色、亮得发青,一溜候诊椅挨得齐整,都被藕荷色罩子绷得条直。坐着的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埋头盯牢手机里的美人照,倒像扎进玻璃缸里的一尾尾金鱼,腮帮子鼓凸屏幕的粼光。穿蓝白校服的那个蜷在墙角,吊上去的眼皮伏着疤——红得发紫,针脚歪斜,活像被人失手喂了毒的蜈蚣。
"现在流行的面相,比股票行情变得还要快。"慕虹仔细辨了辨,讲闲话的正是广告上明星相的“修大师”。身后一排绛红色的锦旗,照例绣着"妙手回春"类的金字,在空调冷风下,此起彼伏地打哆嗦。他呷了口热茶,一手举“利群”,一手弹了弹白大褂上的烟灰,"前朝有个小姑娘,非要削成蛇精脸。我讲下颌角削掉就没得了,颧骨去了要钉钢钉的。她把网贷合同拍在桌面上——整十万,盖的指印红彤彤唻,比唇印还要艳。"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忽地漫出呜咽声,推车轮子一路碾着碎玉似的响。从侧面挡板处的棉白纱布底下,漏出一截染着樱花色的指甲,像从枝头跌落的残瓣。有护士打扮的女郎,捧着银灰发亮的托盘,“笃笃”走来,"消肿药膏早晚各擦一遍"。女声发黏,像糯米纸裹着黄连丸子。
不觉暮色爬上玻璃幕墙,映出对面"爱美贷"三个红字,水汪汪滴着粉泪。门口穿靛蓝西装雪白衬衫的男人擎着把折伞,伞骨阴影里游着条签字笔,墨水蓝幽幽蜿蜒到身旁姑娘的细腕上,倒似给岫玉青花的镯子添了道裂纹。慕虹攥紧提包带子,镀金卡扣硌得手心发疼——去年阿姐在对面签过同样的合同,如今在J院预约了,要取出来顶穿鼻头的假体。
小夜班归来,又路过诊所,慕虹瞥见三楼百叶窗漏出金粉似的碎光。“修大师”指尖的红光一明一灭,对面码单据的两只长腕上,翡翠迭金玉叮当乱颤。地上落的几张银联单子打着旋,恍似七月半阿婆烧的锡箔元宝。“韩国来的溶脂针…”笑声混合消毒水和茉莉香精味道,从窗缝挤出来,往弄堂里散。
慕虹停住了,隐在凉雾里,数门口瓷砖缝里的血丝丝。天麻麻亮的辰光,蓝白校服又飘进玻璃门,约莫十来分钟又飘走了。后颈贴着纱布,血迹往外渗成半朵残梅。
后腰衣摆掀起一角,裤兜里斜插一管珍珠色药膏,壳上的蝌蚪文字认不得,像扶乩的卦象。
扭头看橱窗倒影里,慕虹惊觉自己的眉毛淡了——像老月份牌上退色的美人,旗袍开衩处爬满时光的蛀洞。弄堂口的面包店飘来奶油香,搅动诊所周边的气味,酿出诡异的甜腥。玻璃门不知怎地又“叮咚”一声,惊起檐角水涝透的灰鸽子。
慕虹下了决心似地打开提包夹层,却见传单已被水浸得绵软,铅印的"七折优惠"洇作一团墨云。她攥着皮夹里新取的卅张红钞,指甲在"新颜"二字上掐出月牙痕。雨陡然下大了,霓虹灯影摔在水洼里,碎成一抔胭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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