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后来几天里，小曹不断给这个家庭带来好消息。一是公社正准备帮小弟联系农场调动，二是正在考虑安排小蒋在公社某个合适的位置，以农带干。三是将来小妹可以调公社供销社工作。小曹说这些事情都是师娘帮他出谋划策的。
蒋母笑得合不拢嘴。小弟小妹更是兴奋得像天天都在过节。小蒋的态度却有点捉摸不透。
“看来你师娘对你真的很好，为你考虑得真周到。”她认真地望着他说。
一天下午，小曹正在一个偏远落后的生产队考察秋收情况，小蒋突然急匆匆地赶过来找他。
村里人见到她，都知道她是小曹的相好，立即好奇而善意地注视她。有人告诉她曹书记正在看望五保户家庭。她便又匆匆找去。小曹正在和那位无儿无女的老头交谈，嘘寒问暖，代表党和政府关心他，并自己掏钱捐助给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窗户上敲了两下，便跑出去看。见是小蒋，他感到很意外。“你怎么跑来了？什么事啊，跑得满头大汗的！”
“你到这边来，我有话跟你说！”小蒋把他引到一棵树下。她告诉他，她刚才到大队部听说了，公社来了一个招生名额，是蚌埠财经学院的。
“我看过报纸了，最近都在提出要恢复高考，所以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推荐名额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能帮我争取到吗？”
小曹一时楞了神，嘴唇翕动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你楞着是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帮我争取吗?”
“不是。我不清楚这件事情。等我回大队部打电话问下我师娘好吗?”
“好！那你回去后就马上打电话，这事一定要抓紧，迟了就来不及了！”
小曹说好。小蒋心急火燎地催促他早点回去。
晚上小蒋见小曹没有过来吃晚饭，她也没有心思吃，又心急火燎地赶到大队部。
在那间宿舍里她见到了他。屋子暮雾缭绕却还不开灯。小曹靠床边坐着，精神看上去很不好。
“我打听到了，一共来了四个名额，”见她来了他缓缓的说，“两个都是县里的，化肥厂和棉纺厂的，一个是马鞍山兵工厂的，还有一个就是蚌埠财经学院的工农兵学员。但这个名额是县里打招呼的，指定是要给毛渡大队小刘的。他的父亲和县里领导是老战友。”
“我知道这个人，可他才刚下来两年还不到啊！并且基本没有下田干过活！”小蒋立即抢着说。
只见小曹用一种陌生、迟疑的眼光注视她，然后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要走了？不是说好，我们在一起干的吗？”
“什么叫我们在一起干？！”小蒋也惊讶地望着他说：“我们在一起干，是指革命事业呀，没说我一定要一辈子呆在这里啊！那我还有什么发展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就是这样为我着想的吗？哦，天哪，这我可真没想到！”小蒋急得叫了起来。
“不是啊，小蒋，我实话跟你说吧，不是我硬要把你留在农村，而是你的家庭出身限制了你的发展。你要知道，我也为你做出了牺牲，按照我的发展，我是有希望被提升到上面去的，但是现在看来，如果我选择了你做我的妻子，政审会有问题。很可能只能留在公社范围内了。我无所谓，为了你，我就留在公社了，我很满足了。小蒋，为了我们俩能在一起，还有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你就不能做出这个牺牲吗？何况公社会为你安排一个很好的位子。”
只见小蒋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满脸惊异而气愤地望着他。等他一说完，她马上气喘吁吁地反驳道：
“不是，不是！我总觉得……唉,我总觉得这个思路有问题啊!
你等等，你等等！你刚才说你为我做出了牺牲？这什么意思啊，我没弄明白！好像有好多概念都被你混淆了！首先，首先，让我们先搞搞清楚，我，可以上调吗？招工招生有我的份吗？”
“嗯，这个名额一般都是给知青的。”小曹面有难色地说。
“在你们看来我不是知青，是吗？你要知道你们这里农村人的孩子读完书回来，称为回乡知青，前几年招工不照样有他们的份！好，关于这个我们先不谈，等你们拿出依据给我看，我也会去县知青办找依据的。另外，你说我是因为出身不好，那已经上调的知青中有没有出身不好的？这个也一定是有据可查的！”
“现在不是你出身不好能不能上去，现在是我，因为我们俩结合，我的提升会受到限制，我可能就只能在公社这个级别上了。但是我愿意！”
“好！说到这里就对了！你是因为你自己只能留在公社了，所以也要把我留在公社，对不对？那怎么叫你为我做出牺牲呢？你别急着说话，一步一步来，我知道你想说因为你选择了我，才放弃了更好的发展机会，所以说是为我做出了牺牲。但是请问，你问过我需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吗？你跟我商量过吗？关系到我们俩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你就自己一个人想着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
“因为我想只能是这样了呀，我认了呀，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一切都是幸福的！”
“为什么我们只能是这样了？为什么？你不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吗？！我们都还这么年轻，都还没有到国家号召的晚婚年龄呢，为什么一定要急着先结婚？然后说只能是这样了！我发现你变了！与你当初和我说的不一样了！当初你是说我们俩志同道合，互相支持，共同努力，去实现人生的价值。现在你却开始沉迷于家庭生活，在事业上不再有以前的进取心了，就想着结婚生孩子，止步不前了！首先，我决不希望因为我的出身问题成为你前进的绊脚石，所以我们现在根本不能结婚！其其次，我还年轻，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被婚姻束缚，我心中有志向，我需要飞翔！”
小曹一时沉默，迟疑地望着她。他心里有些发怔。平时温柔、寡言少语的小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她思维极其明晰犀利，疾言厉辞，辩锋强健。他一时不能适应了，感觉头昏昏的，浑身无力。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改变主意了？”
“我没有说我改变主意。但我希望看到一个具有上进心的你！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这么快就要结婚。小曹，你想想看，这算什么思路：因为我们结合了，于是你要为我做出牺牲不上去了，我也要为你做出牺牲就这么不动了，这算什么？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十二
进入秋季，天黑下来很快。屋子里已经一片黢黑。只是两人因为一直坐在那里，所以都还能看清楚彼此。也能看得见窗户外夜晚的天空投照进来一些微弱的光线。
“要开灯吗？”小曹闷闷地问。
“不开！”小蒋急躁地回答。情绪低落的人都更想沉溺在黑暗中。
“还是开吧，黑灯瞎火的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小曹说着拉了一下蚊帐旁边的灯线。
谁知灯刚亮几秒钟，就听炊事员尹伯在门口喊了起来：“曹书记啊，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啊，我帮你都热在锅里了，饭多，足够你们俩吃的啊！”
“知道了，谢尹伯啊，我们马上来！”小曹边应声回答边立即起身去打开门，向尹伯招呼。
“那我先回去了啊！”尹伯说着就往回走了。
回过身来的小曹感觉自己头脑好像清醒了许多，他对小蒋说，“首先，我觉得你混淆了概念。我说做出牺牲只是一种表态，跟我上进心没有任何关系！你凭什么说我没有上进心了？你了解我的工作吗？因为你之前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过上调这种想法，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朝这方面去想。组织上向我说明了你的出身问题会引起的后果，我思想上就有了这样的准备，这只是我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而已。你今天突然提出要招生名额，我思想上毫无准备，说让你做出牺牲，也就是对待问题的态度而已，我想我自己有了态度，很想知道你对待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这话不就这么说过来了嘛！态度只是态度，我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并不代表我一定上不去了。公社打算先让你以农代干，先培养你，让你入党，之后我们的路就会顺畅了。至于你说我沉迷于家庭，这话没道理。我是爱屋及乌呀，你的弟弟妹妹情况有点特殊，他们需要我的关心，你的母亲年纪大了，也曾经受到过刺激，身体不大好，我也要关心她。我是在帮助你承担一部分家庭负担啊！”
小蒋沉默着。灯光下她脸色有些憔悴，皮肤有些干燥。但一双眼睛依然灼灼生辉。“我不可能入党的。”她低声说道。
“怎么不可能呢，完全有可能啊，”小曹立即打消她顾虑道，领导干部中也有不少出身不好的，重在个人表现嘛，这个不是障碍。你完全可以有信心！
小蒋依然低着头没再说什么。
但她很快抬起头来，眼睛里泛起了一种清亮的涟漪，楚楚动人地望着他，凑近他柔情地问道：“那你没有放弃上进心吗？”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呢？”小曹摊开两手满怀委屈地嚷道。
“那我们现在先不急着结婚，那样我就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了对不对？我们先都不要放弃各自的机会，既然我们两人已经决定在一起了，那就是命运与共，机会是共同的！你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同样我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呀！等我们双方事业有了一定的基础，再结婚好吗？”
小曹笑笑说，他并没有说过马上就要结婚。只是在表态而已。你这样想当然也很有道理。但是我认为公社已经为我们作了周到的安排，你先在公社找个合适的位子干起来。我的蹲点也快结束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工作了。这不是很好吗？关于那个招生名额我刚才跟你说了，是县里领导指定给老战友的儿子的，师娘说这个名额本来就是通过个人关系弄来的，所以公社是不好给别人的。另外几个招工名额，你想要吗?
纺织厂，化肥厂，还有兵工厂，你去这种地方真还不如呆在公社呢，这些名额都是随便给下面知青的。有的是大队报上来的，有关系或者没关系。我知道去年有一个马鞍山采石场的名额是给徐渡大队一个上海男知青的。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的姐姐在上海被公交车压死了，上海方面就要求我们县里解决一下他的工作问题，作为对他家庭的抚恤。采石场，多苦啊，还不如当农民呢！所以，好的名额一般都是上面指定的。
“嗯，我先在公社干也是可以的。”小蒋口气和婉地说，“但是我们总得为我们自己的机会作最大的努力吧？我跟你说，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推荐机会了。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上大学。你师娘说名额是个人关系弄来的，这个情况是不是真的，我有点怀疑。小曹，你能不能帮我去向汪书记求个情？我相信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你跟他说一下我的情况嘛，我下放已经六年，每年都是全勤，贫下中农和领导干部对我的印象都是很好的。我理应得到这个名额。”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的肚子咕咕叫。精神上也疲惫了，他不想再说了，就只得点头答应她说去问问师娘或者汪书记有没有别的办法。小蒋冲动地亲了他一下，又恢复了那种小鸟依人的样子。“吃饭吧，我肚子饿了！”说着就拖着小曹去食堂。
【下周五请欣赏第13-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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