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傍晚,坐在暮色笼罩的池塘边上,她依然是那样认真安静地听他谈工作,谈思想。然而他却感觉到越来越不那么安静了。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里已经装满了太多属于她的新鲜生动的东西,他越来越感到按捺不住。最近几天已经到了坐立不安、寝食难宁的地步。他看着她依然以恬静青涩的神情看着自己,他感到心烦意乱起来。
今天,他来之前已经暗自下了决心。他从理性的角度也认可了自己。他认为他和她有着共同的语言,她可以成为他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她是那样聪明,是生活中难得遇到的知己。他表面上谈着工作,实际上内心正充满激动和焦灼。因此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停顿了片刻,望着池塘某一处发光的水面,他看到最后的日照使那一块水面发出一种微弱苍白的反光,带着无限惆怅的漾动。
“你还记得你父母是什么样的吗? ”她却突然问他,温柔而怜悯地看着他。
“不太记得。”
他回答说,“印象很模糊了。”他停顿了一会又说,“我童年的回忆是在黑暗中的,记得妈妈老是病歪歪的躺在床上,父亲也很衰老。我经常出去挖野菜。家是村里的破庙改造的。反正我稀里糊涂地就变成孤儿了,被公社干部接走了。”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不喜欢回忆童年,10岁以后他记忆清晰,全是光明的。
小蒋听后凄婉地笑了笑,叹了口气说道,“我呢,正好和你相反,11岁之前我的人生阳光灿烂,11岁之后就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小蒋比小曹略长1岁)
“小蒋,你别这么说!”他突然冲口而出,声音却轻得近乎耳语,带着颤抖。他停顿了一会儿,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小蒋,今天我有句心里话要对你说!”
他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假如你愿意跟着我,我一定会带给你一个光明灿烂的前途!”
他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心情激动,脖子上青筋凸显出来了。
小蒋看上去也很激动,低下头,眼睑泛红。
“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道路可以自己选择。你是一个好姑娘,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今天对你讲的都是真心话!我愿意娶你!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一对让人羡慕的好伴侣!你是这么优秀的女青年,有知识有文化,一定能够在事业上理解我、支持我!做我的贤内助。我心里一直向往伟人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我觉得我们俩也同样可以拥有这样的爱情!我们携起手来共同去创造美好的未来,去实现伟大的革命理想!小蒋,你愿意吗?愿意成为我的终身伴侣吗?”小曹满怀激情地问道。
小蒋把扇子掩在下巴上,羞红的脸埋得低低的,偷笑。
“小蒋,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从此我的心好像就被你牵着走了!呵呵!唉,现在我一想到你我就心神不宁!弄得我工作都有点分心了!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才向你表白。你可别笑话我啊!因为我觉得你跟那些女知青不同,她们都比较娇气,又看不起我们当地人。你虽然也是上海人,人又长得漂亮——而且,我觉得你比她们谁都漂亮!——你因为特殊的身世,使得你和她们有所不同。你勤劳,质朴,善良,懂事,和我们这里的小姑娘没有太大的区别,我觉得跟你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上的障碍,相反,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让我感到特别亲近的人!小蒋,我觉得我们俩真的是有缘!你说呢?嗯?小蒋,你愿意跟我吗?嗯?——”
他又用耳语般的声音问她,笑着凑近她,脸孔发烫。
小蒋依然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在他说话的某个瞬间有点发僵。好像就是在他提到她和其他上海知青不同的时候。只见她用芭蕉扇挡住自己的脸。小曹突然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腕,轻轻摇晃,一边柔声追问,“你愿意吗,愿意吗,小蒋?愿意,你就点个头怎么样?”
小蒋并不挣脱。稍后,她发出一个轻轻的声音,“我愿意。”
然后移开巴蕉扇子正眼望他,含笑的眼睛里带着严肃和真挚。
”——哦、哦!——那真是太好啦!……”小曹轻而充盈狂欢的声音,像一张磁片划过暮雾沉沉的池塘水面。
七
盛夏的早晨仿佛到处都在歌唱。你站在任意一个地方环顾四周,都是个天然搭好的舞台。天空,树木,花卉,还有婉转鸟鸣的配乐。一切都尽在唯美,似乎都在召唤你的惊现,来成为一个主角,让你放情抒怀。
小曹起得比平时早。因为一觉醒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兴奋得睡不着了。他很快蹿到门外,在空荡荡的大队部周围瞎转悠。食堂的尹伯还没有来。他先穿过前面一片小树林爬上圩堤,蹲下来看下面清流河,眼睛嘴角都在笑。一会儿猛地起身以为要往回走呢,却又傻傻地或左或右地走了几步。东方已晓,通红的彩霞升起在河面上。再过一会儿,尹伯就会来到,然后小蒋就会来取衣服。他心欢跳得厉害。他迟疑地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冲下圩堤,一跳一跃的,像一头鹿。
他跑回宿舍取了食堂的钥匙,并拿了一只白色的脸盆。两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股隔夜的沉闷之气扑面而来。他从条凳上拿起昨晚换下的衣服放入脸盆,从大瓦缸里舀水,然后拿了肥皂就开始洗起来。不一会尹伯来了,惊讶地问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怎么自己洗起衣服来啦?他笑笑说,衣服嘛,本来就是我自己洗的!不能老叫人家小蒋洗啊对吧?
尹伯疑狐地看看他,心想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老爷子没说什么,先是刷锅,在炉膛里燃起柴火,然后去池塘淘米。
不一会儿,小蒋悄悄地进来了。“哦,你怎么自己洗衣服啦?”她惊讶地问道。
“以后都是我自己洗,不用你洗了!你不能太辛苦了。我要你好好养息,将来还要为我生娃呢!”小曹嬉皮笑脸地说道。
只见小蒋一个旋转身掩嘴笑,转过身来红着脸蓄满了笑:“你不要在这里瞎说!走开走开!给我、给我!”说着就扑过来抢夺脸盆,小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看,细小圆润,光洁的皮肤像丝绸一样紧绷,透着纤细幽蓝的静脉。他感觉这手臂跟自己多亲啊,这整个人就要跟自己息息相连了。
尹伯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
小曹握着小蒋的手腕笑着仰脸望她,小蒋羞红着脸嬉笑着。尹伯转身来到灶台前将米下锅,又去给灶膛添柴,只忙自己的。
小蒋挣开小曹的手,将衣服放入自己的洗衣篮一扭一扭地走了,走到门外回头朝屋里的小曹扮了个鬼脸。而小曹只管坐在小板凳上傻笑。
不久,国家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朱德和毛泽东相继逝世。小曹去公社和县城开会比较多。来到蒋家的时候,难免说些形势方面的看法,并表示对党的地位和国家前途充满信心。但很快他感觉到说这样的话题时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背后感觉有点儿冷飕飕的。
于是他想到这样的话题对这个家庭不合适,就自觉不说了。他没有把这当回事儿。相反,他很愿意体谅他们。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他相信,在今后的人生中,他会消除小蒋心中的阴影,并敦促她要求政治上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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