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世界里(第3~5章)
原创 宓明道 生命的欢欣 2022-03-03
21:11
三

天蒙蒙亮,尹伯已经在大队部的食堂里忙碌起来。他是大队部的炊事员,每天早上要给大队干部烧稀饭,蒸馒头。尤其是刚刚来了一位公社蹲点干部,一个小伙子,他的工作量又增加了。除了每天一日三餐需要更加丰盛以外,早上要给他准备好洗脸水,茶水,晚上准备好洗澡水。因此他要比以前更晚回去,更早来到。
尹伯正准备揉面时,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回头一看是小蒋。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还报纸啊?”尹伯见小蒋一只手拿着报纸,另一只手挎着一只洗衣篮子。
“嗯,正好要到这边池塘洗衣服,就顺便带过来了。”小蒋说着,把洗衣篮放在地上,走到报纸架前把报纸夹好。转过身来,看到一张条凳上堆着换下的几件衣服。
“哦,尹伯,这是你换下来的吗?我帮你带洗了吧!”
“喔,不是。是公社蹲点干部小曹的。”
小蒋一听楞了一下,但紧接着说,“哦,我都放篮子里了,不管是谁的,我就顺便洗了吧!”
尹伯笑笑说,“也是。这小伙子虽说是公社大干部,但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娃子。我正忙着,不然我就帮他洗了。”
“没事尹伯!你洗什么衣服呀,你的衣服不都是尹妈洗的!”小蒋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笑着说道。
“这小鬼!”尹伯喜爱地嘀咕了一句。
曹继华起来的时候也不过七点钟,但夏季的太阳早已经升起。他穿着汗衫短裤来到门口伸了伸懒腰,环视一下门前种植的树木。他知道这时候整个大队部不会有旁人。除了炊事员尹伯,就是自己了。于是他就拿着洗漱用品往食堂走去。刚走到门口,看见门前两棵树之间的晾衣绳上正晾晒着他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嗳尹伯!您怎么把我衣服洗了呢?不用啊,下次一定不要帮我洗!”小曹慌忙进屋说。“我昨天是忘记拿回自己屋去了,不是丢给您老人家洗的,您可千万别误会!”
尹伯正坐在灶台底下烧柴,涂满油汗的脸被炉膛里的火映得一闪一闪的红。“哪里哦!我是想帮你洗呢,但一时捞不到,嘿嘿,是刚才小蒋拿去帮你洗了!”
“小蒋是谁啊?”
“小蒋嘛,是上海下放知青。她是来还报纸的。看见你换下的衣服,就拿去帮你顺便洗了。”
“哦?那真叫我不大好意思了!”小曹有点难堪地笑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脑袋。他感觉心不自觉地怦怦紧跳了几下。
“这小鬼爱学习,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大队部借报纸回去看,第二天早上来还上。嗯,小鬼待人和善,跟一般上海知青可不一样!她没有架子,见什么人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人勤劳,家里母亲身体不好,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靠她照顾呢!不容易哦,小鬼人长得又漂亮!”
“小鬼”,是当地人对小姑娘的统称。对小男孩不这样称呼。
“哦,下次她来,我要当面谢谢她了。”小曹咕哝了一句。
八点多钟,大队干部陆续来到。好事的尹伯见人就提这事儿。大家一听都感到这事不错。大队书记说,以后小曹的衣服就包给小蒋洗了!他不是要当面谢吗?下午带个信让小蒋过来一趟!
夏季午休到三点半以后,大队干部到场开个短会,一边已经派人把小蒋从田里喊了过来。
“小曹书记啊,你看,这就是早上帮你洗衣服的小蒋,你不是要当面谢谢人家吗?”大队书记笑呵呵地对小曹介绍说。
只见小蒋摘下草帽,脸孔被暑气蒸得通红,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
“哦,你好!谢谢你啊,帮我把衣服洗掉了,以后不用,我自己会洗!”小曹装着老道,笑嘻嘻的对小蒋说。
“啊?为这事啊!洗几件衣服有什么关系,我正好顺便呀!”小蒋笑了,轻声轻气的说。
“就是!谢什么谢!我看这样,小蒋你每天可以来大队部看报纸,就一个条件,把我们公社派来的曹书记照顾好,他今后的衣服就包给你洗了,你看怎么样?也算帮我们大队照顾曹书记!”大队书记瞪着眼睛装出一副跋扈的样子说。
“那不一句话嘛!”姑娘又轻轻地笑了,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好听。
“哦不不不!这不妥,董书记!”小曹急着否定。
其他人都笑了,在一边起哄说这没有什么不妥的呀,就算大队帮你找个人洗洗衣服嘛!这点小事,曹书记真不必在意!
这时候尹伯也跑过来凑热闹了,说别看你是个大领导,学问你在行,但洗衣服你不一定在行。洗衣服还是女人比较合适。人家小蒋也是顺便带带的。
“是啊,这个真不值得一提!董书记说得对,曹书记来我们大队指导工作很辛苦,我们大队理应为公社领导做好服务工作嘛!现在大队领导把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深感荣幸!我一定会认真负责地做好的!嗯,请各位领导放心!——何况是这么一点小事!呵呵呵呵!”只见小蒋说着两手一摊,羞涩地笑得弯腰屈膝,样子既妩媚又可爱。
大队干部一条声夸奖她讲得好,说这小鬼懂事,真会说话!
小蒋,蒋婧文。长得身材娇小,面容娟秀聪慧。虽然从上到下一副干农活的样子,然而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都流淌着一种优雅的文化元素。
这是小曹看着她转身离去时心里的感觉。一种让他感觉陌生而又向往的气息在他心中萌动。
四
两人确定恋爱关系是在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夜晚。那天小曹跟平常一样,来到小蒋家看望她。小蒋的母亲认认真真的做了丰盛的晚饭招待他。
这位曾经因受刺激而神志不大清醒的女人,自从小曹在她家里出现后,变得清醒而精神起来。原来,这女人是很爱说话的。她一边做饭,一边向小曹唠叨自己老家在山东,年轻时跟着做海鲜生意的父亲到上海。
“我家也是贫下中农,我根正苗红,我父亲还帮八路军送过粮草呢!” 蒋母自豪地说。
她说她是通过父亲的朋友介绍嫁给小蒋父亲的。当时小蒋父亲是水产公司的一名科长,家里也很穷,她并没有享到什么福,只是有上代留下来的一套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结婚后男人忙着工作,外面应酬,她呢,就忙着生孩子养孩子做家务,辛辛苦苦的,男人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每次讲到这里她就要哭。她说自己命太苦,抱怨男人太不负责任,丢下她们就这样去了。小曹总是立即安慰她。他称呼她“蒋妈妈”。
小曹一开始对这样的故事抱有新鲜感,听多了也就不想听了。但他很喜欢蒋妈妈跟他谈小蒋小时候的事情,百听不厌,胸中充满柔情。蒋妈妈拿出小蒋小学时的大队长标志给他看,白方片上三条鲜红的杠杠,拿出学习成绩优秀的小奖状给他看,数学、语文都是名列前茅,还有优秀作文奖。另外一个系着红绸带的古铜色小号特别引起小曹的兴趣,蒋母说小蒋是少年宫的小号手。
“她现在还会吹吗?”小曹很感兴趣地问道。
“不知道,应该会吧。反正她把这些东西像宝贝一样的收着,下放的时候单独仔细地包好带着。”
“那是,那是,这是她珍贵的纪念呀!”小曹轻轻说道。
这些东西对小曹来说,就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他十岁失去父母,由公社抚养,派专人照顾他的生活,提供他上学。他是作为孤儿由政府抚养,没有被私人收养。等19岁读完高中,公社就把他收为一名办事员,然后渐渐地培养他成为一名公社干部。他的成长反映了党和政府对孤儿的关怀和重视,这其中公社书记汪鹤云是他最直接的培养者,是他人生的导师。汪书记的妻子,公社人事科茹主任,也待他如母,他称呼她师娘。
对小曹来说,他从小在孤独中长大,没有再进入家庭的环境。至于乡下读书,有书读就不错了,连红领巾都没见过,更别说正规的少先队活动了。
小曹看着这些小蒋的私密珍品,似乎闻到了来自遥远的陌生而新鲜的空气。生在农村,他没有听过《海的女儿》故事,但他听过小龙女以及海螺姑娘的民间传说。他恍若梦境似的伸手去抚摸这些东西,感觉那仿佛就是“小龙女”的东西。
五

那天晚饭后,两人照例来到后院坐着。一条小径通向后面的渠道沟,小径的两边,一边是草垛和菜园,靠近茅厕的地方种了几棵栀子花树,一簇簇雪白饱满的栀子花正绽放着。另一边是一小块秧田,隔着秧田就是一片宽阔池塘,镜子般地映照着天空晚霞。平时小蒋就是从后院沿着渠道沟的堤坝,绕过秧田和池塘,来到大队部的。
此时两人面对面坐着,手里各拿了一把芭蕉扇,轻轻扇着,时而因驱赶蚊子发出啪嗒啪嗒几声。这里相对独立,不与人家毗邻,也避开了弟妹家人,可以谈笑自如。薄暮轻笼,空气中飘来栀子花馥郁的浓香。
小曹先谈了大队支委会议上自己的发言,阐述自己对于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辩证关系。他的观点大致是这样的:社会主义阶段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人民已经掌握了政权,阶级敌人只是少数,并处于被动地位。所以在抓革命促生产方面,促生产应该是主要矛盾也是最终目的。因此,大队领导班子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调动每个生产队领导班子的积极性,把产量搞上去,既可以多交公粮为国家作贡献,又可以让老百姓家家有余粮,不闹春荒。他提到某个最贫穷的生产队,农民每年开春都要到淮北去买山芋干回来充饥。没钱买火车票,都是扒煤车过去的。他说今年大队聘请了几位最有经验的老农作为参谋,统一农作物种植时间安排以及经验指导,预计各个生产队收成的差距可以缩小。
小蒋总是含着新奇的目光望着他,脸上带着纤柔的微笑,这种微笑像甜丝丝的风,始终带着年轻姑娘特有的安恬和羞涩。从一开始他试着和她探讨理论,她就是这样的表情。
那些薄暮初上的傍晚,小蒋绕过池塘朝大队部走来。她手里捧着为他洗干净并折叠平整的衣服,穿过渠道沟的两旁挺拔峻秀的树木朝这边走来,她那倩巧的身影有时会被夕阳照得透亮。有时候光线特别好,小曹远远的能看到她那对在草帽阴影下朝他张望的秀目,与清亮的池塘水面同时辉映着。他还能看清楚她草帽两边的细绳勒进了她那张红扑扑娇嫩的面颊里,几近能真实的闻到她脸上的汗味了。
小曹好为人师,尤其面对这样一个漂亮温顺的女孩子,更是柔情丛生。他试探着问她报纸上的一篇社论看过没有,有什么感想。她抬起头就是这样新奇而含羞地看着他,这种含羞也可以理解为含蓄。他有些拿不准。毕竟她是上海知青,理论功底他摸不到底。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回答他说:看过了,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倒退的。
他感觉她回答得轻描淡写,脸上有着一种通常女性对于男人谈论政治的讪笑,但用了一种乖巧来掩盖。
经过进一步的交谈,他又发现她对于马列理论的基本原理竟然相当的熟悉,她基本能做到正确回答他故意考察她的所有问题。
问:
历史辩证法的核心是什么?
答: 阶级斗争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
问
:你理解什么叫做否定之否定吗?
答:
否定之否定就是螺旋式上升。第二次否定不是回到原点,而是原点的升华。
问:
你能举例吗?
答:
比如种子发芽,是第一次否定,发芽后长大又结出种子是第二次否定,否定之否定回到了原点,但这个原点已经上升到一个更高点上。
问: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但精神对于物质又存在反作用,你是怎么理解的?
答:
物质是客观的,精神是主观的。人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能达到正确认识客观世界,从而利用客观规律改造客观世界。这就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反作用。
她像个小学生背书给老师听似的。表情认真而又完全不认真。认真是针对她所知道的,掌握的。完全不认真是她不含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思想的痕迹。她的精神是游离于外的。她使他感觉到,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并不对政治真正感兴趣。她看报纸只是为了看看报纸而已。然而,他又明显感觉到她是欣赏他的。她始终用赞许和欣赏的目光看着他,好奇而认真的听他说大道理。她讪笑是因为他让她说了,而赞赏是她对他的高度认可。她是以一个女人看男人的角度来欣赏他、仰慕他的。
但那天晚上闹了一出笑话。是因为小曹想纠正她关于否定之否定的举例错误。他认为种子发芽然后又结种子,不能说明循环上升,理由是随着田地肥力的不断被汲取,种子的质量可能会下降。于是他想了想,说“比如猿人进化成人是第一次否定,人又……哦这个例子不对!”他马上否定说。谁知小蒋偏要调皮地接下去说:“人又变成了猿人!这是第二次否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仰脸哈腰的抱着肚子大笑,笑声震荡着食堂前厅,在整个空荡荡的大队部翻滚。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开怀大笑,他也一起跟着呵呵、呵呵地笑起来,同时他觉得她笑的声音很好听,样子好可爱!夜幕下被风吹动的那些树影好像也在哈着腰笑。天上遥远处有几颗星星正在凝视着他俩。
后来他还是举了一个“感性—理性—感性”的例子来弥补。这个例子是汪书记最初教给他的。
偶尔有问题她答不上来了,他就会向她仔细解释,充分发挥。她认真听完后会俏皮的一笑,同时举起一只手掌如同跟他招手再见一样,说“好,知道啦!”眼睛斜睨朝上,却并不是朝他,而是朝自己举起的那只手瞟一眼,然后兴冲冲地走开去了。仿佛她是知道了一种游戏的谜底,或者她已经拿到了一把可以开启秘密的钥匙便兴匆匆的离开了。她那俏皮娇媚的姿态把他逗乐了,着迷了,他愣愣地望着她笑,抑制着心中的涌动。
他跨入她家,是在端午节那天。
当地农民不知道过国庆节,但端午节家家户户都必须要过。就在端午的前一天晚上,炊事员尹伯把小蒋悄悄喊到跟前说,“明天过节,大队干部不来。中午你尹妈也等着我回去喝酒。你能不能请小曹到你们家吃中饭?”
小蒋立即说好。尹伯笑着目含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于是从端午节那天开始,小曹就经常出入小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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