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了。天气开始稳定的凉下来了。空气在这样的时候,总是会散发出一种让人感觉特别宁谧安魂的芳香。这种芳香会使人联想到许多好东西经过太阳晒干后都收藏起来了。每个人呼吸着这个时节的空气,都会不由自主的体验到一种来自生命的莫名的充盈,殷实。同时,天高气爽,仿佛可以将这种内心的满足感扩张到很远。
鸟飞得特别高,清亮的鸟鸣声从辽阔的空中撒下点点宁馨安详的信息。
臻真坐在屋子里,就能看到横亘在圩堤上的一整幅蓝天。仿佛潮水退却,海岸线回落,此时她可以看到更辽阔更干净的天空了。因为圩堤上的树木开始凋零,随着一阵阵凉爽的秋风,杏黄的叶子纷纷飘落,如同下雨一般,映衬深邃的蓝天作为背景,美得令人发怔。
臻真趴在桌上做作业。几何题,写作文。她漫不经心的。时时被眼前静谧的景象分心。圩堤上时而会有人走过,但更多时候是空无一人的。时间仿佛凝结在那一片静谧之中。突然,她听到一声哐当!连同几声很好听的叹息和娇喘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熟悉的上海姑娘,姓蒋。只见她摔下扁担,跌坐在其中一头的稻箩上,大口的喘气,头发都汗湿了,她只穿了一件红格子衬衣,毛衣和外套都脱下扔在了箩筐里。看得出来她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不知道是她正好到这里坚持不住了,还是正好看到了在门外做事情的妈妈。
“阿姨啊,你们住在这里啊?”她喘着气向妈妈打招呼。
“哦,侬好,小姑娘!侬挑稻子啊,从公社挑过来的啊?”
“是的呀!不是上海发的60元补助金嘛,我们家有两个唻!一定要到公社换成粮食,这多吃力啦!阿姨,你们的领了吗?”
原来,上海市政府对于下放户中未成年人按照每年60元抚养费转给当地公社,但公社却不支付现金,折算成粮食发给相关下放户。这样做其实很不实际。
“哦,小姑娘,你下次也可以不用去领了!几十里路挑回去吃力死啦!我找过朱干事了,说我们一老一小根本没有力气弄回去的。朱干事后来帮我和大队会计联系了,让生产队交公粮的时候和公社结算,由生产队直接给我们粮食。你也可以这样做啊。”
“哦?真的啊!那这样太好了!”…….
两个人说着上海话,边上的杨二奶奶好奇地望着,听着。
“哦呦,这小姑娘到家天都要黑透了!”当小蒋重新挑起担子上路时,二奶奶望着她的背影叹息道。
小蒋挑担的姿势很好看。然而和当地农村姑娘明显是不一样的。刚才,当她站在圩堤上,两条臂膀向后勾住扁担以便让自己的身体倚靠在扁担上时,她那身材线条相当完美地凸现出来,单从这身材来看,就透出了上海姑娘所特有的气质和蕴含,是当地任何姑娘所不具备的。臻真可以从中读到上海的街道上海的风,上海的阳光上海的诗。
她们是在县城到公社的船上认识的。当时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她的母亲。那是一位脸色蜡黄的四十几岁妇女,她一直哭丧着脸,那张脸大概因为长年累月拖着而变得很长,肤色哑黑,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好像一直在哭,而现在已经哭干了眼泪。她身边坐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一个是13岁的女孩,另一个是10岁的男孩。这两个孩子脸上无光,表情几乎跟他们的母亲一样呆滞木讷。唯有一位刚成年的长女照顾着母亲和弟妹,身上有着一股通常年轻姑娘的朝气,脸上也不乏聪明和灵气。她肤色不白也不黑,但看上去漂亮,灵秀。不知怎么打听到的,后来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说这个女人丈夫是国民党特务,四清运动中畏罪自杀了。大女儿是69届的,本来应该在几个月前跟着同学一起上山下乡的,但街道出面让学校把她的关系转到了街道。因为街道已经将她们全家列入下放名单。如果让小蒋单独上山下乡,那么她的母亲,一个神志不太清醒的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年人下放,那就不好办了。于是,街道要求小蒋必须陪着母亲和弟妹一起下放。也就是说,她本来的身份是知青,现在只好成为下放户了。
后来小蒋家被分配在距离公社最远的地方。从公社到臻真家已经走了将近十里路,再从臻真家到她家还要挑十几里路呢。
臻真同情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蒋背影。心想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她该怎么受啊!
二
六年以后。
臻真在公社参加一个政治培训班。在负责授课的领导中,有一位青年人特别引起学员们的注意。他是公社团委书记,22岁。一米八几的高个,肤白,英俊,只是满脸的伢子气未脱,一开口却是训练有素的马列主义理论。
他是个孤儿,他原来的家就在卓尔所在的三合生产队。失去父母后,十岁的他被接到公社由政府抚养。公社副书记汪云鹤对这个孩子如师如父,在生活上以及政治上都给予他直接的关注。他的这些理论都师出这位号称“大嘴”的汪书记。大嘴,不是指嘴巴大,也不是指以势压人,而是指他能说会道,口才无敌。据说,汪书记是一位老大学生,博学多识,当地人都很钦佩他,同时也很爱戴他。他虽然身为公社的第二把手,分管农业生产,但他的威望超过了主管党政的第一把手。当地的农民,谈起汪云鹤,汪书记,个个眉开眼笑,同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仰慕之情。因为汪书记不仅仅是他那套漂亮流利的口才让他们佩服,更主要的是他待人和蔼,处理事情入情入理,让人心服口服。当地人遇到什么大小困难都说要找汪书记去解决。遇到闹矛盾了,也都说要找汪书记去评理。因此,德和才,成了汪书记身上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人们因为他的德而景仰他的才,又因为他的才而更加臣服于他的德。
孤儿叫曹继华。在师父汪书记的栽培下,他羽翼初现。他理论功底很好。只是说话的时候,习惯一双眼睛盯住台下的某个人看,似乎在看,似乎又没在看,过了几分钟后再转移到另一个人,转移的过程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似乎带着缜密的思索,又似乎在练习自己的台风。他在努力学着老道,来掩饰自己的青涩。
在大家眼里,他已光耀环身。他因为孤儿而成为了时代的宠儿。他是公社最年轻的领导成员。台下的一些姑娘们,都是些当地的初、高中生,个个容貌姣好,但似乎谁都不敢对他存有幻想。他一副心高志远的样子,势头直奔县里,甚至省里,哪有心思看一眼下面的任何一个姑娘。简直就像凤凰去看池塘里的鸭子。
培训班结束后,曹继华被派遣到基层大队锻炼。一般来说,这是提拔重用的前奏。他被派遣到距离公社最远的那个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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