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小说）

小屋里乱糟糟的，桌上和床上堆满了布料。妈妈埋头踩着缝纫机，心急火燎的，根本没工夫理会卓尔失落的心情。是的，这个时候，要在上海，家里当然是另一番景象了。卓尔才14岁，对于过年还怀着十分美好的向往。然而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卓尔噘着嘴蜷缩在灶膛口的稻柴上。她知道家里没有准备任何年货，今年年夜饭吃什么呢？她想，难道就这样吗？那全是因为妈妈接了太多的活儿。每隔一段时间村里的姑娘和小媳妇们都要过来瞧瞧，生怕先做了别人的，而把自己的撂下了。卓尔发觉她们已是大人了，都还很在乎新年里能否穿上新衣服。而她现在坐在土灶旁，已经不再为过年没有新衣服穿而感到惊愕了，似乎突然间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但是使她无法接受的是家里缺少过年的气氛。她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妈妈做完衣服开始筹备年夜饭。门口安静极了；整个村庄都异常岑寂。但是卓尔知道这岑寂之中包含了多少她所向往的甜蜜啊。她知道那些农家的孩子们此刻都躲在他们暖烘烘、香喷喷的家里，为各种各样的美味所陶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父母忙碌着；或者悄没声地坐在幽暗的墙角里，心情激动地等待年夜饭的开席。

已经快3点了，冬日午后的阳光淡淡的，映着从中午起就开始飘荡的袅袅炊烟。门前的空地被扫得干干净净，灰白的干土上留了一道道竹枝的帚痕。突然，村东头敲起了清越的“当当当”的钟声，随即有人喊：队里分鱼啦！都拿篮子到后村池塘装鱼去！

卓尔拿着一只篮子兴冲冲地穿过稻场，绕过仓库，来到一个池塘边上，看见池塘的水已全部被抽干，露出了乌黑的沤泥。一根电动抽水泵还斜插在淤泥里。鱼儿在泥浆上跳跃着，翻着白肚皮；几个卷着裤脚的男人正在抓鱼，抓住便朝池塘边的稻场上摔去，稻场上已经有好几堆鱼了。这时许多人手挎竹篮，踩着田埂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汇拢而来，棉衣罩衫上都沐浴着橙色的夕阳，而堆着鲜鱼的稻场上更是日照溶溶，雪白的鱼鳞泛出耀眼的银光。

鱼是按户头分的，每家两条鱼，但两个人以下的小户只能分一条鱼。所以卓尔的篮子里装回了一条中等大的青鱼。刚走进村口的时候，便听得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高升炮的炸响，清浅的天幕上随即飘荡起蓝色的、丝一样的烟雾，同时农家屋后燃烧的垃圾堆也升腾起一股又一股浓浓的黑烟。卓尔穿过林大爷家的后园小径，林大爷正在为自家的茅厕贴上大红条幅：“农业学大寨”——很狭窄的一张红纸条贴在粗糙的矮土墙上。透过村后稠密的榆树丛，可以看到一扇扇后门上都已经贴上了大红春联。四周可以看到远山淡青色的影子。卓尔望着远山的影子，深深地吸进一口凛冽而晶莹的空气，心中突然叹道：啊，陌生的异乡，陌生的异乡啊！

回到小屋，妈妈已经在做最后一条裤子了；米色卡其布料，是廖老太家入赘的女婿的。妈妈的表情变得轻松些了。“好了，有了这条鱼，年夜饭就好办啦。”

卓尔却趁势发泄开了：“还提什么年夜饭啦，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来得及啊！”说着泪水就在眼眶里转了。她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明显的哭腔。

“来得及！你看妈妈来得及吗？你看着啊！”妈妈一边飞快地踩着缝纫机，一边面带微笑地说着。

 廖老太的女婿拿走裤子时，门前的树梢上还萦绕着一缕金红色的残阳。卓尔看到妈妈转过身来时，一脸轻松鲜活的表情：“好，现在开始过年！”她像是发出一道命令，同时走到床边的一堆东西跟前，拉出一只军用旅行袋，打开后竟神出鬼没地从里面掏出一只小小的马可铁罐头，上面写着“午餐肉”的字样，又掏了几根干瘦的广式香肠，一包粉丝，一包干香菇，一小瓶高粱酒。然后她就忙着洗鱼，卓尔便开始烧柴。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炉膛里的火苗一闪一闪，映红了卓尔充满稚气的幸福的脸庞；小土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等妈妈将灶台上的煤油灯移至桌上的时候，卓尔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

“好，上坐，上坐！”妈妈理了理头发说，然后系着围腰就上坐了。一时间小屋里静极了。敞开的门外漆黑一片；不会有人来打扰，连狗都不溜出来了——它们正忙着钻桌肚子呢。妈妈给两人的茶杯各斟了点酒，拿筷子在卓尔的杯子里搅了搅，因为她特地给卓尔的杯子里放了些白糖，然后举起杯子说，“来，先祝愿你远在东北的哥哥和姐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说完，妈妈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卓尔发现妈妈的脸非常苍白，眼圈有些红，说话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先前忙碌时的欢快的神情此刻已被一种深沉的肃穆所取代。“这第二杯，就祝愿我们娘儿俩在这里能平安度日，别无他求！来，喝，卓尔，喝一点，活活血，好的！”卓尔小心地抿了一口，还好，觉得挺香，辛辣中透着浓浓的甜，接着夹起一块午餐肉蘸着酱油吃。这时妈妈突然站起身走到门外，向着漆黑的夜空举起了杯子，双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将杯中的酒缓缓洒向地面。小屋里的灯光正好投照到她站着的地方，卓尔看得见妈妈瘦弱的背影和齐耳的秀发，而衬着她的是整个漭漭无际的黑暗的背景；一股强劲的寒气正袭进屋内。

妈妈回来时已几乎没再吃东西；她脸色更加苍白，埋着头开始翻箱子，一边对催促她重新上坐的卓尔说：“你吃，你先吃，妈妈要翻出一些像样的衣服过年穿。”她不时轻轻擤擤鼻子，并且总是将脸转向背光的地方。

卓尔一会儿吃一筷香肠，一会儿吃一口红烧鱼，不时又举杯喝一口和了白糖的高粱酒，觉得这顿年夜饭确实是简陋极了，冷清极了。但她不再说什么。她在默默中嗅到了掺在土墙里的新稻草的味儿，发烫的煤油灯罩正焕发出崭新的光亮，将挤满这间小土屋的破败的家具映得影影绰绰——从上海托运来的家具经过长途的颠簸有大半都损坏了。粗糙的土墙上还映出了妈妈疲惫的影子，时而被放得很大。

“这间小土屋是我们新的家。这是我们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我们已经下放了。安徽，这里就是安徽。”卓尔脑子里清晰地闪过这些念头，瞬息之间一股凝重之气升上眉宇，她转过脸来无限深情地注视妈妈忙碌的背影……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鞭炮声,伴随着邻家孩子的嬉闹声和狗叫声。岑寂的夜晚一下被打破了。

“乡下倒好，还可以放炮仗，明年过年我们也放。”妈妈的声音里突然注满了活力。

卓尔响亮地回答说“好的！”，然后一跃身，蹿到门外看热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