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欲與人生(呂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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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自有生以來,知識無論高低,都是忙忙碌碌,攘攘熙熙,終日賓士不息。

試問這般情狀究竟所為何事呢?若以我私人之臆測言之,料必有所為之目的,而為此奔波不息之情狀。不然則又何必不靜居一室,高枕忘憂,以自娛樂其生涯呢?我想諸君亦必以為然。
譬如一個車夫,終日自早至晚,跳得血汗淋漓,沒半刻停靜。試問如此生活所為何事?這個問題無論什麼人,必定不猶豫地答道:為金錢。
無金錢則食住都無著落。可見人生為此奔波不息之動作,是為謀生。換言之,即人受生活欲所縛束,不能不賓士,以充滿其欲望。此種求充滿其欲望心之勞苦動作,無論什麼人都不能除丟,除非人類不寄生於此物質世界上則可。不然我想無論如何,人生決沒有片刻不動作的、不賓士的、不困倦的:即人生無一時不為生活欲所樊籠的、所左右的。
從前孟子有句話說得很透徹:“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飲食”即生活欲,“男女”即生殖欲。
現在再說生殖欲。人生既不能不謀生活,但是有些人的生計,似乎很可以維持現狀,而他們對於飲食起居,猶求珍美的、豐富的、娛樂的,甚至欲謀及其子孫,這種欲望即生殖欲是也。
例如夫子廟前的遊人,他們的衣食住既都不愁缺乏,還要每日來散散步,開開心,男子華其服飾,女子美其容顏,抑又何故?這都是受生殖欲所縛束而使然的。
這兩種欲望在一般人,大半易受其魔力之引誘,而成這般現狀,但在小數之人群當中則有不盡肆力(盡力)於此。其所肆力者何?這般人所肆力之使命,亦複為一種欲望,亦複是為滿足人生枯澀生活,調劑人生乾燥生活而使用其心力的。
但這種欲望發洩的動機與進行的途徑,和前述二者完全不同,走這條路的人大多是超然於物質生活之外,其心境之超越幾類乎“別有天地非人間”之概。即如一般詩人流連山水以寄託其情懷,又如美術家每見一段美景輒描入畫圖以自快其意志。此等動作非為生活與生殖而動作,亦非受生活欲與生殖欲之引誘而動作,這是從人生另一方面之情意活動而發展的、而成功的,此即所謂藝術欲是也。
藝術欲不專特于少數藝術家之身上所獨有,在常人亦複有同樣之感覺,受同一之刺激而能髮露其藝術欲之動機者。
不過常人僅於某一限度內,能一顯其藝術欲,為刹那間之動態,終不能如藝術家之感覺來得銳敏、刺激受著深刻,能永久持其藝術欲向上進之恒心,以肆其情意之發洩。這是因為常人對於生活欲與生殖欲之蜜味比較藝術欲濃厚,並非常人絕對沒有藝術欲髮露的本能。
故吾人對於生活、生殖二者,名為普通欲望、普通動作;而名藝術欲為特殊動作、高尚動作。吾又嘗問于學者曰:“汝何所謂(為什麼)而讀書?何所謂而求學?”彼則應之曰:“為將來謀生計而讀書,為求相當之學藝,以應付環境而求學。”即至於家長之期望其子弟,亦莫不如是。

現且進問諸君,不遠千里來此求學,是否為得一相當之藝術,以應付將來之生計?亦或不為生計而目的於藝術?我想在座大多數同學,都要作同一的回答—“是為生活欲”。可見人生對於生活欲與生殖欲濃味比藝術欲強烈。
然而諸君既有志向學之誠,來此研究美術是諸君藝術欲望比常人不同。更希望諸君萬不要說為謀生活而學美術。倘使如此說來,豈不是把生活欲與生殖欲當作目標,而把藝術欲當作探求目標的一種工具嗎?換言之,豈不是把普通動作抬高,把高尚動作低壓嗎?
須知人之學藝術,為欲滿足其藝術欲而學藝術,並非為欲滿足藝術欲以外的欲望而將學藝術作終南捷徑。申(進一步)言之,即人之讀書,非為欲做官獲利而讀書,是為心裡想讀書而讀書。這是因為人類有求知之本能,這個本能是向上進的,故不但欲知事理之表相,而且欲究知事理之真內容。
說到這裡,還有句話要申明:我以上所講並非謂藝術欲為完全脫離生活欲與生殖欲而獨存者,不過要使諸君能判別,哪種欲望是高尚的,哪種欲望是普通的,哪種是我們現在應具有之目的,哪種或許是我們將獲受的權利,並不是說人生有了藝術欲就可以不生活,諸君不要誤會。
試問人生求生活可沒有一個範圍嗎?倘為生活欲而謀生活,必至互相抵牾,終不得相存。反之為藝術欲而求生活,則無論如何,決不至有乾枯景象之一日,為物欲所縛束。
可惜藝術欲的趣味很高,常人不曾領會得到。此外尚有一句話請諸君注意:現在有一般藝術家,他們對於藝術上之趣味嘗以“發表個性”四字為口頭語,且以此自喧。試問,人性果真有個體的區別麼?孟子曰:“人性皆善。”荀子曰:“人性皆惡。”告子曰:“人性無善無不善。”可見,無論主張哪一派學說的人,認定人性皆為一體,無單獨個體之區別,其理一也。所以我以為性不能稱為個性,形或可稱為個形,緣性之發洩,只方向上之區別,非性之根本上的判斷。所謂個性者,不過在人群中把有統緒之各個不同之精神上之過程,連結起來的一個名詞罷了。我對於“性”上加“個”字的根本認識,我實在不能不否認的。
諸君試看一個學西畫的人,每曰:
“我描寫物象畫得和真物一般。”
學中畫者曰:
“我畫物體,只要得其物體之粗象,不必要它酷肖。”
二者之主張完全相反。再進問西畫者何必定求形似呢?則曰:
“如形體不肖,則不足以充分表白物體上之趣味,及我對於物體上之感覺。”
又問中者何必定求神似呢?則曰:
“我所寫物體之粗象者,畫我之趣味,畫我之理想,非專於物體也。”
綜合二者之主張觀之,是二者皆為各寫其對於物象之內容,而施分其手術上之差別耳。故不論中西術,繪畫向來分兩派:一主“細描”,一主“大寫”。
前者即中國今日之工筆劃,中國昔時工筆多施行於絹上,至宋後則不用絹而用紙矣,其紙質之厚,殆與今日水彩紙相類似,故易施行其技巧。
至於西畫中亦有此一派,此種工致畫亦自有其相當之價值,可能引起人之沉靜性,所謂另具一種幽趣者是也。
後者即中國所謂寫意畫,此派畫宏大雄偉,常用大筆寫小幅,故其妙處,如神龍出水,老鶴盤風,足使萎靡者卻戰慄而為雄健矣。昔石濤和尚所著語錄有曰:“動之以旋。”
此即以大筆劃之精神也。故石濤之畫筆墨如飛,足以引起人動感者以此。至西畫中,所謂後期印象者亦即以迅速之手術,描寫物體之粗形,彼未來派更無論矣。此即東西繪畫上異同之概述。
今日所講,皆我零碎知識,不足為諸君貢獻,諸君對於鄙言有所懷疑否?如能彼此討論,則更幸矣。再會!
1923年3月24日呂鳳子先生于南京美專演講
作者簡介:呂鳳子(1886-1959),中國近現代著名畫家、書法家和藝術教育家,職業教育的重要發軔者,“江蘇畫派”(新金陵畫派)的先驅和最重要締造者之一。他培養了如李可染、朱德群、吳冠中、劉開渠、王朝聞等一大批中國美術大家,在中國美術史和美術教育史上留下了重要一頁,被譽為“中國美術界的百年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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