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冯哥
(2025-10-21 12:13:40)悼冯哥
廖春波
冯天生是我的大姐哥,身材矮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一个憨厚朴实的农民,不幸于2025年6月16日病逝,享年85岁。那天午休,我独自在家,斜卧沙发,但心烦意乱,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二外甥突然来电,告诉我他爸走了,我顿时泪如泉涌,多少往事萦绕心头,如烟似梦挥之不去。
我生在农村,小时候,很少出远门。附近的亲戚也不多,冯哥住同一座山梁,常来常往。山高坡陡,沟深林密,野兽出没,坟冢隐现,我一个人去,还有点害怕。但一想到外甥们等着与我玩,大姐和冯哥对我也热情款待,煮好吃的,挽留多日,游泳等,耍个够,我爬坡上坎的劲头就更足了。虽打赤脚,健步如飞,不到半日,便走拢了,在山坳处。小地名叫书塆,一方农家院子,解放前办私塾,紧挨着玄天观,一座破败庙宇。夏夜,人们在院坝乘凉,离天那么近,仿佛摸得着星星,遥远的天际,城市的灯火辉煌,我多么向往。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重天。我家住在河沟脚,与山梁相比,农作物成熟较早。可春洋芋、嫩包谷、新米等收获后,冯哥和大姐还捎带娘家人尝新,我与外甥不时当搬运,背着沉甸甸的竹背篓,埋头行走蜿蜒山路上。当然,山脚比山梁土地肥沃,也富庶得多。难怪,父亲曾埋怨大姐嫁错了地方,对家境贫困的冯哥有些冷淡,嫌他不会搞,拖累了全家。冯哥的兄弟姊妹多,与大姐养育子女不少,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走人户也无像样的衣服穿。外甥大多在外婆家长大,与我这个幺舅年纪相仿,我既是长辈,又是小伙伴。
不过,冯哥毫不计较,特别是农忙时,仍与大姐一起回娘家帮工,栽秧割谷,播种抢收,起早贪黑,吃苦耐劳,无所不干。他挑草头,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从窎远的稻田间,一鼓作气挑回家,生怕途中掉谷粒。大雨滂沱,栽红苕藤,披蓑衣,戴斗笠,在茂盛的庄稼地,他的两腿打粪毒,搔抓出脓疱,母亲劝他歇息,他也不停下活。晚上,为了照料孩子和牲口,他又打着火把摸回家。虽两头奔忙,他总是把我家的农事放在首位,孝敬岳父母,嘘寒问暖,从不顶嘴。
冯哥是厨神,擅长做川菜,无论到哪里,他都闲不住,主动帮厨,深受欢迎。每逢红白喜事,乡邻竞相邀请,他指挥一帮人,因陋就简,办坝坝宴,热闹非凡。他蒸的羊肉扣碗、烧白、喜沙肉,炒的回锅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炖的排骨汤、猪蹄花、杂烩,等等,宾客赞不绝口,主人颇为满意。平素,家里打牙祭时,他也亲自主厨,弄几样拿手好菜,我去厨房偷嘴,给吃过菜板肉。热腾腾的腊肉起锅,他刚在菜板上切片,便喂我一点儿,美味无比,唇齿留香,至今难忘。
他不仅勤劳,尊老爱幼,乐于助人,还有责任心,热爱集体,勇于担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长期任生产队长,积极推行三自一包,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对阶级斗争却不热心,被批判为走刘邓路线,还封他“刘少奇”的绰号。幸亏,社员们拥护他,尤其是有了自留地,家庭副业补充收入,少挨冻受饿了。他还带领群众开荒,兴修农田水利设施,其中饭香岭大田达数十亩,树成先进红旗,吸引来自全县的参观者。总之,他是一个有争议的小队长,正反典型皆充当,高帽子和大红花没少戴过,挨斗或交流经验,也算是知名人物。
许多公社和大队干部喜欢他,说他讲真话,李家坳赶集,他也借道常去办公驻地串门,反映基层情况。生产队有一人,在县城里当官,姓王,是农工部部长。王部长回家探亲,冯哥登门拜访,社员闻讯也围拢,了解农村政策。彼时,干群关系亲如鱼水,领导带头,艰苦朴素,甚至穿着草鞋下乡,与老百姓打成一片,还同吃同住同劳动。上级言传身教,绝少官僚习性,冯哥也不偷奸耍滑,每次出工走在前列,争先恐后抢干重活,以致积劳成疾,患多种慢性病,最严重的是支气管炎,深夜和清晨咳嗽不止。他来我家,我去竹林边接他,往往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
然而,最终致命的是心衰。晚年,他和大姐留守老家。大姐与她同龄,常吃过晚饭后,相互搀扶着,在天井散步。起初,病发于迈不开脚,渐渐地抬不起腿,请乡村医生诊疗,腿脚血脉不畅,皮肤失去弹性,颜色骤变,呼吸困难,送镇医院抢救,一夜未眠,回天无力,尚未转院,呜呼哀哉。他临终时,头脑清醒,还与远在上海、江苏等地打工的儿女通话,自感大限降临,要求赶紧回家。可惜,昼夜兼程,未能送终。我本打算走访的,也没见最后一面。此前一周,二姐从城里去乡下看望,短视频中,他还陪大姐与二姐聊天,貌似正常,外地亲人误以为将长寿。不料,这次相会,竟成永诀。
他离世后,依照习俗办丧事,吹吹打打好几天,葬礼隆重。尽管时晴时雨,周遭泥泞不堪,仍然宾朋满座,花圈挤爆帐篷。十里八村的人,络绎不绝赶来,不管彼此认识与否,无不对他缅怀不已。当地一位单身汉,年逾七旬,日夜守候灵堂旁,不愿离开。半个世纪前,他逃荒至湖北,又思念故乡,徒步穿越三峡,乞讨返乡,皮包骨瘦。冯哥接济了他,让他渡过难关。还有一只老狗,是冯哥在乡场上捡养的,也守护着灵柩。房前屋后,冯哥栽植的果树林立,郁郁葱葱,山梨、柿子、核桃等熟透,纷纷坠地,似难抑制无限的悲恸。
我和大哥、二哥等亲友为他送葬时,对这一片熟悉的土地更添深情厚爱。冯哥的墓室竣工多年,耗资不菲,离老屋近,座落于青山绿水之间。我在墓地,眺望四周,村里人所剩无几了,新坟还在不断增加。冯哥去世前不久,就死了两位邻居老人,一只老猫也哀鸣三声,追随亡灵而去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生不息的人,回归大地怀抱,化作泥土,滋养万物。如今,我也年过六十,断崖式衰老,对死无所谓了。只是故土难离,希望叶落归根。生老病死,这是宿命,也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冯哥啊,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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