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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里的小地主

(2024-07-06 13:57:25)

我们村里的小地主

      (小说)

廖春波

 

   斗地主,看热闹,起源于解放初,持续至文革时。我们村里有两个地主,老地主在解放初斗死,据传是大雪天,斗完脱光衣服,关进他剥削雇工的自家粉条加工坊,夜晚无人值守,饥寒交迫而亡。文革时小地主在劫难逃,连推带搡批斗他是常事,为完成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大队和十个生产队轮流批斗,他成为全村最忙的坏人,有时还拉五类分子陪斗。

大队斗地主规模大,三千多位村民参加,几乎所有男女老幼,翻山越岭奔赴会场。村小坑坑洼洼的操场挤满群众,附近溜溜滑滑的田埂站人围观,树枝上也趴着孩童,像过年看演戏赶集。不同的是,气氛紧张,巡逻的基干民兵多,肩扛上刺刀的步QIANG,寒光闪闪,维持秩序。屋檐上的高音喇叭震耳欲聋,吓得雀鸟飞尽了,鸡犬不宁,野兔逃逸,许多人伸长脖子,不时朝庄严肃穆的主席台望,恍若呆立的鸭群,密密麻麻,形形色色。当然,也有个别少男少女暗生情愫,在人头攒动的间隙顾盼生辉。

主席台布置在简陋教室外,条桌搭台,公社和大队干部坐着训话,凶神恶煞。小地主戴纸高帽,胸前挂一方石板,上写打×的姓名,由武装民兵押着,低头站在课桌上,稍不顺眼,拳打脚踢。会议宣布开始,全场鸦雀无声。先传达伟大领袖重要指示,再讲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接着批斗身边的阶级敌人。贫下中农代表在一旁控诉,慷慨激昂,以致群情激奋,有人振臂一呼,众皆齐喊:

“坚决打倒反动地主张七娃!”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

末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上台,跳忠字舞,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在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革命歌曲,还演活报剧《孔老二碰壁记》,载歌载舞,高潮迭起。这时,观众活跃,兴高采烈,无比激动,又呼口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农忙时,大队集中开会少,但仍押送小地主,到各生产队批斗,像游街。在竹林院坝,在田间地头,处处是批斗现场。我和小伙伴们,跟着流动队伍,扑爬连天追撵,看稀奇,凑热闹。生产队也争先恐后,组织批斗会,倘若白天忙,就不误劳作,晚上开会。煤油灯下,忆苦思甜,触及伤心,咿咿呀呀哭泣,鼻涕眼泪直淌,老歌手还献唱: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

小地主一脸倦容,表情木然,像木偶人,任由摆布,似乎见惯不惊了。大家一会儿恨他,仿佛他就是旧社会,过去遭遇不幸,吃不饱穿不暖,全是因为他造成的;一会儿又怜悯他,觉得天天这样斗他,不准他取下胸前石,如负重耻辱碑,睡觉也不安生,太难为他,不通人性。而他呢,斗疲了,正所谓脸皮比城墙转拐还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私底下,父母讲,真正罪大恶极的地主,黄世仁、周扒皮之类,在历次运动中“镇反”了。张七娃并非十恶不赦,从未犯什么滔天罪行。相反,他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起早贪黑,还善待长工。譬如,一件好衣穿一辈子,除了走人户等场合,他轻易不穿出家门。平素粗茶淡饭,清汤寡水,罕见吃肉,一小块腊猪油,管半年,炒菜时,热锅上擦一下,冒香气,就行了。长工与他同桌吃饭,逢年过节打牙祭,他还给长工拈菜,自己却舍不得吃。抢收抢种,全家上阵,分不清谁是长工,谁是主人。

有一次批斗会,喊某长工上台,控诉所受欺压,实在讲不出啥,坦白一件趣闻。大年三十,他帮地主烧火煮饭,赏他丁点儿坨坨肉,粘带猪毛,颇为烫手,他没拿稳,滚掉灶膛前灰堆内,捡起来,沾满灰,他馋极了,毫不犹豫,塞入口中,反复咀嚼,才吞下肚,自言自语:“你毛我也毛!”顿时,台下的听众哄堂大笑,从此称长工为“毛三匠”。但猪毛未刮干净,小地主难脱干系,驻村工作队长点评,这是嫌待长工行为,也是立场路线问题。

解放前夕,精明能干的老财主,见势不对,纷纷抛售富余田地。他贪便宜,不识时务,顽固不化,用口积牙囤的钱财,购买大量劣质土地,雇佣佃户,置买牲口,壮大家业。结果土改,悉数没收,家庭成分划为地主,作茧自缚,吃哑巴亏。新建不久的房屋,也分给长工,他反倒寄人篱下。几乎家破人亡,两个儿子逃跑,地主婆也改嫁,只剩一个女儿,与他相依为命。他挨斗时,小女送饭,常受欺负。

彼时,二杆子普遍当民兵,押解他耀武扬威的。可背地里,对其娇女,嬉皮笑脸,动手动脚。她的同学,也歧视她,公开叫她地主崽,往她身上吐口水,扔泥丸等,百般羞辱。她靠近谁,谁便像躲瘟疫,拒之千里。后来,小学没毕业,她就辍学了,割草弄柴,料理家务。吃尽苦头,她想不通,痛哭着去寻找妈,妈却装着不认得,让新家人轰走她。两个哥哥下落不明,有的说在深山老林,有的说在城市流浪,妹妹是多么无助啊!

张七娃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隶书。批斗结束,集体派工,单独安排他写标语。地方由领导指定,在墙壁或山岩上。他提着一桶石灰水,拿着一把大毛刷,划出均匀的空格,刷子搅匀石灰水,齐刷刷落在字格上。旁人看见,暗中赞叹,夸他有几把刷子,即有一点儿本事。由于屡次挨耳光,他耳朵背,也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写字,努力写好一笔一划,横平竖直,中规中矩。高处写字,还搭楼梯,歪歪斜斜,摇摇晃晃,无人照顾,三番五次,险些坠落。

在悬崖上,他写过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普及农业学大寨”“实现农业机械化”等巨幅标语,醒目提神。在大路边,也有他写的不同时期的标语,如“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进一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还有诸多毛主席语录。我见过他写下的最后一幅标语,“深揭猛批‘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在村小与大队部相邻石堡坎上。金秋十月,瓜果飘香,好消息接连不断,他欣然写此标语,沉稳有力,技法娴熟。随即,他被摘帽,正式允许称为人民公社社员,扬眉吐气。

不过,他的女儿已嫁给民兵连长了,还生养了一儿一女。当初,说不出是胁迫还是寻求庇护,反正生米煮成熟饭。民兵连长是二流子,满脸横肉,动辄打人,爱女饱受皮肉之苦,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后来,清理流毒,昔日的民兵连长,削职为民,不敢为非作歹了。随着儿女长大,夫妻关系好转,强扭的瓜变甜。张七娃仍独自居住毗邻队,靠给人代书诉状维持生计。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需平反冤假错案多,找他写状子的,也日渐增加了。讼棍想利用他,登门拜访劝说,干脆进城,摆个摊点,设在法院大门前,紧靠码头出入口。他遂答应,招牌一挂,开张大吉,门庭若市,各种诉求,层出不穷。他写申诉,心中有数,一挥而就,深谙套路,情理法兼具,堪比刀笔吏,文笔老辣,言简意赅,入木三分,切中要害。讼棍常在旁,暗示当事人,省上有熟人,收取代理费,可迎刃而解。法制不健全,确有人相信,打官司是打关系,于是胡乱委托,缴纳额外费用。但多蒙骗,案件久拖不决,总是推说复杂,不了了之。

没不透风的墙,有关部门接到投诉,严厉打击讼棍,张七娃的客源锐减,诉状越写越少。他只好重返农村,度过余生。尽管他有别于讼棍,代书费低,仍有人认为是一伙,狼狈为奸。所以,晚境不佳,七十多岁,孤苦伶仃,无疾而终。他离世时,唯有女儿在床前,草草安葬,邻居也绝少吊丧。很快,他就被当地人遗忘,仅寥寥无几的老者,忆及斗地主的场景,还谈起过他。他在山野写的一些标语,虽有残留,隐约可见,但年轻人不知是谁写的。

两个儿子落魄,正如传言,大儿落户山区,当泥瓦匠,耕种荒地瘠田,收获微薄;二儿进厂,不料患肺结核,提前病退,长期抱药罐罐,终生未娶。大儿是上门女婿,与羸弱之文盲妻,生育两子,守护老宅。我出差时,偶然碰见,去过他家,土坯茅屋,破烂不堪,风雨飘摇,无处栖身,矮墙和蚊帐烟熏火燎得黢黑,充饥靠红苕洋芋包谷“三大坨”,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又患肝癌,无钱医治,民政救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两弟兄和嫂子相继病逝,后人沿袭着贫困的生活,幸赖脱贫攻坚,勉强摆脱困境。

女儿倒还不错,其小女嫁城郊,长子在外打工,赚得一大笔钱,携带河南媳妇,回家翻修楼房,还竞选村主任,居然高票当选。现在,村委会也新建办公楼,配备标准篮球场,还安装健身器材,傍晚农民也跳坝坝舞,村上办果园,古红桔、玫瑰香橙等上网直播,尚挂树上即有城里人踊跃预订。公路也通达每家每户,快递便捷,他率领乡亲们致富了,振兴乡村。母亲身体好,父亲是老齁包,也可足不出户,在家吸氧了。

生前,小地主没料想,外孙有大出息。他在黄泉之下,有没有感受家乡的变化,村民不得而知。曾几何时,我向熟人打听他埋在何处,无不摇头。他是载入史册的公社社员,万州区档案馆查得到文件,何时摘掉地主帽子,怎么会不记得了呢,不如我聊表这往事。好事坏事,俱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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