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升:(第二十五讲)散文阅读——教材同步精彩掠影之《<沧浪诗话>论盛唐气象》
(2018-05-19 23:3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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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盛唐气象”最集中的,莫过于严羽的《沧浪诗话》。这一部批评名著,其中心命题就是高倡“盛唐气象”。
《沧浪诗话》的见解事实上也是继承了“建安风骨”到“盛唐气象”这一传统的认识,集中了自《诗品》以至《诗式》各家的见解,而最后得出了 结论:
他说,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
这里所谓汉、魏、晋也就是指的建安风骨,他说: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
又说: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
而钟嵘《诗品》论陶渊明则说他“兼协左思风力”(钟嵘称“建安风力”与 “建安风骨”实为一义)。《沧浪诗话》之所以在传统的“汉魏风骨”的概念中又加上了晋,也就是认为阮籍、左思、陶渊明是具有建安风骨的。这一 优良的传统,到了盛唐乃发展得更为理想更为丰富,所以说:“盛唐人诗,无不可观者”“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
《沧浪诗话》说:“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这里分开来说则为五,合起来说则都可以说是气象,如曰:
《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余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耶?
曰“体制气象”则正如《诗式》所云:“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二者乃是密切相关的。而《沧浪诗话》之论诗体则有“建安体”“正始体”“盛 唐体”“晚唐体”“少陵体”“太白体”等,则所谓“体制”,这里 正是时代或作家的风格。至于“音节”,则《沧浪诗话》说: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则所谓“音节”,也正如《河岳英灵集》所说:“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 始备矣。”所指绝非仅在于平上去入,双声叠韵的追求而已。《河岳英灵集》 对于专意追求这些的人,认为是“攻异端、妄穿凿”“虽满箧笥,何以用之!”而《白石道人诗说》说:“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风味也就是风格,而比之“声”“调”,这一传统用法盖早源于《典论论文》,则《沧浪诗话》的“音节”也仍指的是形象风格。 我们无妨说《沧浪诗话》所举的五项之中,“体制”“音节”是比较外在 的部分,而“格力”“气象”“兴趣”则是其中心环节。《诗式》邺中集一节论代表建安风骨的曹植、刘桢时说:
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这里的“兴”“情”,也即《沧浪诗话》的“兴趣”,这里的“气格”,也即《沧浪诗话》的“格力”。它们与“风骨”“气象”本质上实为一物。所以《沧浪诗话》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
而用之以全面概括诗人风格造诣的,于《沧浪诗话》中则是“气象”,如曰:唐人与本朝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所谓:诗歌的气象,就是诗歌的风格。
又如说: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
“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
这里更突出的是《沧浪诗话》不但用“气象”来说明盛唐诗歌,而且也用“气 象”来说明汉、魏、建安或其他时代的诗作,则“气象”乃是最具有概括性 的了。如曰: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
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同。
然则建安风骨也正是一种气象。而《沧浪诗话》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又说: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
然则气象最高的标准就要达于浑厚,这也是《诗式》《诗说》所共同的。
《诗式》说:要气足而不怒张。
《诗说》说: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也,其失也露。
《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论对于“盛唐之诗”的按语时说:
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辩“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只此一字,便见我叔脚根未点地处。
“雄浑”“悲壮”是《沧浪诗话》中所谓“诗有九品”之中的二品,这“品”也即风格的意思,而这里又说“得诗之体”,可见体实兼有风格之意,而风 格的中心则归之于气象,气象的标准则要达于浑厚。盛唐气象既是气象的最 高理想,所以“用健字不得”,因为“健”字有“怒张”“狂”“露”的倾向,所以说“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第 一篇就是“雄浑”,所谓: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古人以为“健”要累积起来才够得上“雄”,则“健”的概念还是不够深厚的,而“盛唐气象”之所以是“浑厚”“雄浑”,正因其是“具备万物, 横绝太空”,这就是“盛唐气象”的本质。
《沧浪诗话》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那么与“盛唐气象”的“浑厚”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就还要从它另一个论诗的角度来理解,那就是《沧浪诗话》论“悟”的地方。
“悟”原是禅宗的说法,有“渐悟”“顿悟”之分。《沧浪诗话》实是借其“顿悟”的说法来说诗。所谓:
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沧浪诗话》借用了这个“悟”字说诗,吴景仙曾表示反对,所以《答出继 叔临安吴景仙书》说:“我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 初无意于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那么《沧浪诗话》所说 的“悟”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对于形象的捕逐。韩愈诗:“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感,百怪入我肠。”诗人们凭着丰富的想象翅膀在广 阔的空间中飞翔,捕逐他要塑造的形象;这正是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 得之”了,所以《沧浪诗话》说:
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悟”既是“捕逐”,“妙悟”也就是“妙手偶得之”。而形象乃是最直接的感受,这也就是“直截根源”“单刀直入”,这个意见也是本于钟嵘《诗品》的说法。《诗品》说:
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 “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诗品》这里所说的“直寻”,也就是要捕逐“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这么鲜明直接的形象。而《沧浪诗话》又有与《诗品》如出一辙的大段论述。他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公┅┅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 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务多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处!
《诗品》的“羌无故实”“讵出经史”“皆由直寻”,正是《沧浪诗话》 的“一味妙悟”“直截根源”“单刀直入”。《诗品》反对的“补假”,也就是《沧浪诗话》所反对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至于“以议论为诗”,又见于他所说的:
夫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他以为诗人要有高度的艺术成就则需要平时多读书、多穷理,然而到了写诗 时,却又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正因为诗所要捕逐的乃是最直接的形 象,而这个形象应当自然含有平时所“读”的“书”,所“穷”的“理”在 内,所以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而这个“意兴”,到了汉魏则是:
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
我们若再证之以《沧浪诗话》的另一段话:
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皆非第一义也。
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总结上面的话就是说,汉魏是:气象混沌,不假悟也,词理意兴, 无迹可求。盛唐是:气象浑厚,透彻之悟,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惟在兴趣┅┅玲珑透彻。如果“悟”是对于形象的捕逐,那么,汉魏就是还不曾有意去捕逐,而是听其自来的,所以说“不假悟也”;盛唐则是认识到捕逐而且达于深入浅出的造诣,所以是“透彻之悟”。汉魏既然还没有致力去捕逐形象,所以形象是淳朴的,又是完整的,因此“难以句摘”;如同还没有开采的矿山,这也就是“气象 混沌”。而盛唐则由于致力捕逐而获得最直接鲜明的形象,它好像是已经展 开来真金美玉的矿藏,美不胜收的放出异样的光彩,这就不能说是混沌,只能说是浑厚了。然则《沧浪诗话》所说的“悟”就是形象的捕逐。所说的“意兴”或“兴趣”就是“想象”的飞翔。所说的“透彻”就是深入浅出直接了当;所以他说:“诗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所说的“气象”就是风格形象。而所谓的“浑厚”则在于说明这个风格形象的蓬勃饱满,这也就是盛唐 时代精神面貌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