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包头市固阳县大榆树滩,提起“色楞不浪”这个村名,都知道是那个有召房的地方:位于固阳县原新建乡政府东十四五华里处的磴口村附近的“头道坝”与“色楞不浪”两个自然村之间,在当地人所称的石架渠沟前荨麻湾滩口处。顾名思义此地曾经有召庙修建的房子,“房”自然有别于“庙”。
经考,此召房与“五当召,即广觉寺”有直接的联系。五当召的六世洞阔尔活佛时,活佛避暑地在五当召北,今固阳县大榆树滩色楞不浪,原是茂明安旗、乌拉特东公旗游牧地。乾隆年间,该两旗封建主将“色楞不浪”周边赠给广觉寺的一世活佛作为膳召之地,亦称召地。
我在小时候,常与伙伴们到大敖包山爬山玩耍,看到过那些与周边民居风格迥异的房子,喝过召房边甜凉的泉水,听说过“避伏圪台、账房圐圙”等让人好奇的说法。
这到底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曾经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开始关注起以前从没在意过的这片地方来。一圈打听下来,知情的老人大多已过世,在世老人有的记不清事,有的外迁,问起许多村民来,只知道召房子就是过去五当召的召地,曾经有喇嘛、活佛居住过,再多情况也说不清楚。想要找到亲眼见过当时召地生活情形的人实属难事。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一位色楞不浪的村民刘建勋知情较多,是我小学同学的父亲,现已随儿女迁包头城区居住。遂上门寻访,老人1942年出生,6岁由陕西省府谷县沙洼村迁到色楞不浪生活,年纪虽大、耳朵略有点背,但精神极佳、记性很好,健谈得很,是田野寻访中最渴望遇到的那种走访对象,窃喜,一番询访,收获不少。随后又得到曾借住召房的戴姓村民信息,虽早迁居东胜,三转两折还是加到了微信,折服和感激于现代通讯的无比便捷。
但凡是美的事物总会赋予神奇的故事来将之传说,唯有此才会长久和优美,远像杭州的西湖、雷峰塔,近如固阳的大仙山、阿塔山,“召房”也不例外。
传说在五当召建召前,有黄衣喇嘛师徒三人,遍游土默特阴山南北,寻访风水宝地选址建庙。一天,沿着大青山北麗走到色楞不浪村附近,发现这块地方水草丰美,景色怡人,瑞气腾升,地势绝佳,便把一个木橛子插在了这个地方,作为准备建召的标记。忽然从身后落下一只鹰来,衔起这支木橛就向南山上飞,师徒三人在后面就紧跟着追,鹰飞到现英兔敖包的地方,落下来放下木橛歇了歇,然后又向西面飞,在腮忽洞敖包、敖包背落下歇了歇,最后径直把这木橛子放到了现五当召所在的地方,随后鹰高飞而去。喇嘛们依此确定了建五当召的地址,鹰一路飞过歇息时放过木橛的地方,后来都筑垒了敖包,而最初插木橛的地方,因为也是一块风水宝地,舍不得丢弃,就建了召房子。于是,在周围这一带就有了另一种说法:先有召房子,后有的五当召。
这样的传说与五当召最初建召选福地时“金雕叼哈达、祥鹰衔僧帽”的故事异曲同工,看来凡是受人膜拜的事物,从生来就与俗众不同,皆有祥瑞之兆,仿佛冥冥中都受到佛祖点化与昭示。
这么神奇的故事是从何时传说而来,哪个版本才是大众认同的说法,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地确实有了一处召房。二百多年来,五当召的几世活佛及喇嘛都曾在此生活过,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今(2017年)年六月,与一群同学陪深圳归来的发小到五当召游玩,因惦念对“召房”来龙去脉的探访之事,我无心游览,在殿外与一位叫哈斯的喇嘛师父攀谈起来,提及五当召避暑地色楞不浪,他曾听老师父们讲,活佛认为长期饮用一个地方的水不利于身心健康,需要定期换水,“换水”即换水土,到另一地方居住调养一段时间。活佛便会在三伏天到属地内、水草俱佳、适宜居住的地方来消夏避暑。何况五当召为了保护寺庙近圈水土不被破坏,还有个庙规,在召庙附近可见的地方是不能放牧的,召庙必然要远离召庙另找一块水草好的地方来牧养牲畜。
召庙里还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喇嘛们都有月数光景的时间来休假,他们认为建有房屋的地方是“无皮之地”,即“死地”,而未曾开垦的草地则是“有生命之地”,是“活地”。长久居于“死地”会让身体不适,久居寺内的老年喇嘛会患有腿肿的毛病,在每年夏伏秋燥时去到有生命的活地,投入到山野大自然中,抚挲青草树木,畅饮甘凉山泉,踩踏湿土、沾带雨露、沐浴阳光,可以让身心得到充分的休养,病好得快,所以避暑假期也是他们欢乐开心的疗养时期。这种生活方式无异于现今人们的暑期休假生活。
色楞不浪,蒙语意“甘凉的泉水”,南临青山,北眺绿野,草地茂盛。在清代或更早以前,少有人烟,是一片绝好的天然草地。从最深处的石架渠里潺潺流出甘甜的山泉,一年四季水流不息,当地人叫长流水。年景好、雨水充沛时,泉水顺着河道一直流到滩口处,所经之处草木茵蕴、土地湿润,在河床的沙石湿润处随手一刨就会有清水涌出,略等片刻,泥沙沉淀后即可饮用,靠近河沟的地方,随处打一小井就能满足多户的人畜饮用,吃水打水时辘轳井绳显得多余,拎桶弯腰伸手即可得。到了冬天,河槽里的水结成冰像一条白练铺于河槽中,周边村的孩子们在会上面溜冰玩耍。后来随着气候和当地生态环境的变化,长流水逐年向源头处短缩,现在离出水的石涧源头只能有几米远了。
从色楞不浪村周边这些村落“英兔(有碾子)、敖包(敖包)、板升图(有房子的地方)、海流(汉意:榆树)沟”的蒙名也可以想像出过去这片蒙草地是多么的肥美,到处是敖包、榆树沟、碾子房、松涛、桦树林,山泉沽冒、涧水长流,水草肥沃,“麋鹿逐水草而悠然,牛羊随山川而得所”,一派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游牧景象。
就连建五当召的最大施主准格尔王爷也写诗赞道:“宇宙间最美好的泉水,是这色楞不浪的泉水;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民,是我本旗的人民。”准格尔王爷在这片地方并无领地,歌词中虽是在称赞自己旗中的人民,但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将远在几百里之外的色楞不浪泉水之甜美以比兴之作,足见作为避暑地的色楞不浪在当时是多么的美。也难怪五当召头世活佛会将此地先期预选为建召地,后选为避暑地、牧马场,并在之后的两百多年成为茂明安、乌拉特东公、土默特蒙民后裔和广觉寺属民在后山的主要聚居活动地之一。
召房子除了供活佛和喇嘛们在此避暑消夏外,平常也是周边各旗召庙喇嘛行走的中转打尖站点,从达茂旗、土默特等邻近旗县的喇嘛、僧侣游化布施在此歇息,属民岁租、施赠来的马牛羊牲畜中途也曾在此牧养。
据村中的老人们讲,召房有两栋房舍,座西北向东南,靠前一栋是四间房子。西面两间是里外套间,最西为里屋,外屋大里屋小,东边两个单间,是伙房和库房,房子进深约五米多,东西共约二十多米。这栋房子西面靠崖的地方,还有一处羊圈,原是土打的围墙,经过几百年的风摧雨淋,现在若没人指明,看不出有墙的痕迹,只留有一截低矮的土楞。
这四间供僧侣起居的房子背阴向阳,被背后一段崖湾所环抱,土坯起墙,青砖包拐盖檐,内壁用白灰抹平。套间的里屋盘有矮炕,铺有地毯,有供活佛禅坐、木制雕着莲花的佛台,坑的前沿面用木板作楞沿,地面上铺厚实的松木板,里墙四周围都有彩绘,大多是佛教题材,色泽明艳,用本地老乡的话说:“可好看了!”与现今五当召各僧舍内的情形基本一致,可见当时完全是按照召庙用房的规制和样式修建的。
同行引导的老人回忆到,房子完好的时候,四间房子满面门窗,柱头和窗棂上都有精美的雕花,双层门,外单里双,套间的内门左右扇上各画有一个大花瓶,门头窗板上还绘有两位高僧端坐于祥云之上,面部沉静慈祥,双目专注。屋内顶棚上打有龙骨架,糊贴平整,有用毛笔书写工整有力的文字,应该是经文。
屋顶有碗口粗的松椽,一根挨一根,密实的交叉排列着,上面铺着密密的栈子,最上压一尺多厚的枳笈和红泥,白灰罩面,房顶周圈有一尺多高的花栏砖女儿墙,坡度不似民房那样陡,趋于缓平。整个去处没有院围,栋房前面,同房院一样大小的平塌处铺了平整的青石板,中间留有两个一米见方的露土空地,是留来置香炉、架锅釜、生篝火用的。召房内常年有三位喇嘛住在这里,在后来留居其中的一位老者有着长长的白胡子。他们日常打坐诵经,看护料理着这处房子,接待招呼过往的喇嘛僧侣,熬奶茶,吃酪掸子-奶酪,烧火做饭用羊砖,也就是羊圈里长久堆积板结成的草粪块。图片
另一栋不是房子,没有搭顶的痕迹,是圈舍,圈养马匹的地方,在前一栋房子东侧靠后一些,是三间圐圙,用当地最不缺的石头垒砌成墙,墙基宽厚,足有一米,墙垣高低不齐,东倒西歪,几百年的风吹日晒、霜雪雨淋,石头表面明显的铁锈褐色,接近地面的石块上满是坚硬泛白的苔斑,如到雨季有充沛雨水淋浸,便会生长变为毛茸茸、厚厚的绿苔。
听刘建勋老人讲,在他们小的时候,召房子处每逢数伏天----六七月份,像如今的消夏交流会,远近的蒙民,无论男女老少,都前往参加,红火热闹非凡,尤其是七月十三前后还要丢(摔)跤、跑马,丢跤是在召房子东北侧前的一块空地,地势平坦,青草茂盛、夹杂一簇簇荨麻,当地人称荨麻湾;跑马是以召房子为起点,跑向前滩的连三敖包处再折返回召房子处,得胜者以牛马羊、奶酪、砖茶等为奖品。对此盛况,兰喜曾在《五当召的避暑地》一文中有详细描述。
老人说,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曾亲眼见过年纪尚小的活佛,约十一二岁,因行走不便,由年轻的两个喇嘛在脖项上抬着,到那达慕盛会上给其他僧众一一摸顶赐福。刘建勋老人所看到过的活佛是五当召的第七世活佛卜森普楞赖丹陛加勒森(达茂旗人,经青海塔尔寺确定于1951年被请回寺内,自幼体弱,1955年病故,终年十三岁—呼和巴雅尔《五当召简史》)。
文革初始,喇嘛生产队解散以后,召庙所有的生产资料包括召地由吉忽伦图公社牧业大队经营管理,色楞不浪召房子周边的土地和森林由牧业队耕种,这几间房子也由几茬牧业人接替居住,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牧业队撤走后,有头道坝村的戴姓人家借居几年,再后来没人打理,房子便失修塌毁了。
在召房东北约一里地,色楞不浪村北头脑畔的地片,土地没有开垦时,还留有许多用于扎账篷的石头圆圈根基,是过去僧众和属民们在此躲避暑热、放牧过夏,支搭账篷的地方,也即是“账房圐圙”。与周边的山地相比,此处很是平坦,似一个巨大宽阔的圪台,土地肥,青草芊芊,即便是热伏天里,也凉风习习、清爽宜人,加上后山地区地势高、缺乏淡水,没有蚊虫,适于放牧避暑,当地人叫作“避伏圪台”。
说到召房子,不能不说连三敖包。在色楞不浪、召房子西北五六里处的平滩处,有大敖包、二敖包、三敖包几座山,由西到东、由高渐底排列的“连三敖包”,在最东末稍处还有一座四敖包山,山势更是低缓,这几个敖包中,唯有“二脑(敖)包”因山前拥一较大村庄,建有一所二脑包中学,学校在上世纪八九十年因考出学生很多而闻名乡里(笔者曾在此就读初中),其他几个敖包山也淡化为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地理位置标志,年轻人都不知连三敖包的说法了。
据说,早在五当召建寺之前,五当召一世活佛阿旺曲日莫从西藏学经归来,有一段时间,他冬天住在北京,夏天就在察哈尔那日图庙传经,后来离开了察哈尔,来到固阳大榆树滩的连三敖包处,在敖包前搭一座蒙古包住了下来,在这里净修、讲法传经,筹划建召之事。
五当召建庙前选福地的传说中,也有达尔罕旗、乌拉特前旗、土默特旗的牧民和王爷祭祀每年去连三敖包祭祀的说法,查阅有好多关于建召前的史料中就已提到过“连三敖包”。所以,大榆树滩百姓中广泛所传“先有连三敖包、召房子,后有五当召”是有根据的,这么说来,“连三敖包”着实有点来头,其历史真可谓悠久了。
五当召西面的乔其尔敖包祭祀日为农历五月十三日,北面的吉忽伦图敖包六月十三日祭祀,而大榆树滩的连三敖包则是在农历七月十三祭祀。
曾经,每年此时,五当召的众多喇嘛、僧侣和属民都会到这些敖包上祭祀,并在一马平川、通达东西的大榆树滩前举行“那达慕”盛会,除本召喇嘛、僧侣及属民外,还有茂明安、乌拉特东公,土默特等邻近旗县的王公台吉们也来参加。民国十三年-1924年,固阳垦务局开始丈领、开垦五当召膳召地,民国十九年(1930年)放垦了大榆树滩(色楞不浪)膳召地,再加上时局动荡,兵匪横行,这些祭祀活动规模萎缩,到解放以后基本就不再有了。细思量,修建召房子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方便祭连三敖包,需要就近找一个适宜居住、有水有草的地方,而这样的地方,在整个大榆树滩,只有“色楞不浪”最适合不过。
据色楞不浪的村民们讲,近年来曾多次见过身着紫红僧服的喇嘛和似学者的外地人,光顾这里寻访参观、拍照,探寻活佛在此的足迹,应该是一些专程来探访并记载这段历史的有心人,兴许就是后面附参考文章的那些作者吧。
时过数载,现今从这片土地还能找寻到什么来印证以上传说?怀着探秘之心和对传说的敬仰,2017年7月中旬的一个周末,请同学的父亲辛苦一趟,带引我一起重新走近色楞不浪召房子,寻找一砖一木中所存的物证。这原本是一条再熟悉不过回老家的路,此行却因另有目的而区别于历往。驶上新修宽阔的311省道一路东行,过大榆树古榆驿站,再东行十二三里,路过笔者出生长大的大崖湾村,顺坡上行二里余,由红沙坝村坝顶的村口,出柏油路折转向南下坡,走沙石路,经过原磴口小学,再往正南过河槽入头道坝村正中,从村中路巷穿行向东不到一里,过一壕沟,路随山势,向南一回转,车子已到一处破旧房舍的怀前,老人探身一望,手指:这就是召房子。图片
眼前的残垣断壁与传说中的美景瞬间反转,但反差造成的失落很快就被厚重的沧桑感所填平,就像那排整齐、倾而不倒的松椽一样,能将一处经历了近三百年风吹雨打的坯建之屋如此有形地保留、呈现眼前,除了连声啧叹,还能埋怨和遗憾什么呢?!
留一些可惜 ,然后,知足吧!
半世纪来未行修缮,四间召房和那处圈舍虽已严重破损,但梁架立柱仍归其位,墙倒屋不塌,因多年无人畜近前踩踏,青草毫无顾忌地疯长,遮掩的根本看不到地面。当地物资贫乏,梁柱檩椽等这些上好的松柏木材物料更是稀缺,出于对召庙曾经附属使用物的敬畏,虽无人照管,但木材什物没有人擅自拿走他用或被人为地破坏,任由其在风雨日晒中蚀化、掉落、掩埋,最终伴着草黄叶落归还、融入到天地间。
连三敖包前的马蹄声不复踏响,召房边马鸣风萧的声音早已散去,荨麻湾摔跤助威呐喊声渐渐远去,召房前空地喇嘛们辨法诵经情景不复存在。
与召房子的破落相比,是大榆树滩周边的那些敖包,相继又修祭了起来。2002年农历7月13日,五当召管委会又在连三敖包的山顶上重置了信物、添垒了敖包,沿袭过去的庙规习俗,每年都会有从五当召和其他召庙来的活佛、喇嘛开始重祭敖包,只不过无法再进行赛马等大型活动了。
高高的敖包在山岗上依然矗立,
五色禄马风旗迎风飘展,
斑斓的经幌风中凌空呼响,
三叉神矛傲然再触云端,
俯瞰故有属地。
写于2017年闰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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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来自网络)
参阅:《五当召的避暑地》兰喜
《五当召办事处始末》巴雅尔
《藏传佛教寺院美岱召五当召调查与研究》
王磊义 姚桂轩 郭建中
《广觉寺的膳召地》潘复生
作者微信:mbp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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