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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屋杂忆(选抄)(美)霍桑

(2019-11-17 12:34:30)

划船钓鱼。我们一去就是一整天,那时的光阴过得真快活,而且别有风味,我们把一切繁文缛节世俗客套都丢开,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就同印地安人和其他不受文明拘束的野人一样。小船逆流而上,两岸都是广阔的草原,一直划上去,弯进了亚莎白溪。在亚莎白溪流入康谷河之处,一英里之内,风景之美,全世界恐怕找不到第二处;除非在诗人心灵之中,洗涤他的思想的也有这么一条河流。溪岸两旁都是大树,山岭一座,恰巧做了屏风,别的地方也许是狂风大作,可是这里是一点风都吹不进,小溪在树荫底下流过,几乎是涟漪不起。溪流缓缓,舟子似乎不需用力,只需心念一动,小船就会逆流而上。小溪流经之处,正是密林,幽静异常,树梢微微作响,似乎正在吩咐小溪安静毋躁,小溪两岸的菖蒲也低声作答,似乎森林和小溪正在互相哼那催眠之曲。不错,一路之上,溪流是在入睡,它还在做梦,它梦见了天空,梦见了密集的树叶,阳光从枝叶缝中,像雨点似的落下来,点点滴滴,金光闪烁,气象活泼,和溪上的一派深沉幽静,正好作一对比。瞌睡似的溪流,它的心胸之中正梦也似的反映着周围的景色。溪中的图画和溪岸的风景——到底是孰真孰幻呢?风景是我们粗陋的感觉器官能够接触得到的,可是溪里的影子是脱离尘世出神入化的了。那些空灵的倒影,无疑同我们的灵魂更为接近。可是不论真景也罢,幻景也罢,在这里都有一种飘然出世之美,假如我再想得离奇一点,我可以想像这条溪流本来是生在我的诗人朋友内心的丘壑之中的,后来不知怎么迷失路途,流到这里来了,假如真是这样,溪岸两旁的草木应该更带一点东方情调才对。 溪流十分安静,与世无争,可是两岸同样安静的树却似乎不让它静静地流过,树根生在水边,下垂的树枝就浸入水里。有一处地方,崖岸很高,斜坡之上,长了几株铁杉,树枝外伸,斜倚水面,似乎作势欲跳,准备纵身入水。有些地方,河岸几和水面相齐,河岸的树密密地聚在一起,脚都伸到水里去了,树叶也都接触到水面。半边莲点燃起螺旋形的火焰,照亮了灌木丛中幽暗的角落。溪边荷花盛开,据梭罗告诉我,荷花须经清晨的阳光照射后方始开放,阳光轻轻地吻着它,娇嫩的荷花也像少女似的成熟了。他曾经看见这样一个奇景:天色刚刚发亮,清晨的太阳渐渐地东升,阳光所及之处,荷花一朵一朵的依次开放,好几处的荷花,无不皆然——可是假如不是诗人内心的法眼和身体的肉眼取得一致的焦点,这种奇景平常休想能看得到。荷花之外,岸上高矮树木之上,到处绕满了葡萄藤,葡萄累累下垂,就挂在水面之上,船上的人伸手可得。藤蔓纠缠,有时把两棵不同种族的树绕在一起,难解难分,有一株铁杉和一株枫树就这样结合起来了,树上长满了的葡萄,可又不是它们的子裔。还有一棵葡葡藤,虽依人作嫁,倒真有凌云之志,它爬上了一棵高高的白皮松,爬到了树顶枝梢还不算,还要一根一根树枝地跨过去,以致松树凌虚缥缈的树顶挂满了一串串葡萄,绕满了阔大的葡萄叶,好像戴了一顶皇冠。 溪流曲折,常常一个转弯,后面的景致就不再看到,可是前面又是一幅安静美丽新的图画了。我们从一处深流滑到另一处深流,每转一个弯,就呼吸到新的安静的气息。羞涩的翠鸟,从附近的一根枯枝飞到远处的另一根枯技,尖声发叫,不知是对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表示愤怒呢,还是惊惶。 从昨夜起就在水上随意游行的鸭群,看见我们的船到,也受了惊吓,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一掠而过,暗绿的水面上,顿时划出一条明亮的白线。田田的荷叶丛中,忽然有梭子鱼跃出水面。在顽石上、树根上晒太阳的乌龟,刺的一声水花,滑到水里去了。这里的风景是荒野中带着静趣,想当年勾着花脸的印地安人,在亚莎白溪上驾着独木小舟,所能见到的溪畔 风景或者是溪中反照的水光天色,也不过如此,二百年来竟没有什么改变。印地安人所煮的午饭,也不能比我们再简単的了。我们把小船揺到一个地方,顶上枝叶覆盖,正像一所天然的凉亭,地上松果败叶,触目皆是,我们捡了起来,就生了一个火。一下子柴畑上冲树梢,烟味清香提神,别有风味,和厨房里煮菜那种使人气胀胃饱的浓浊气味,迥然不同。我们野宴的菜香和林中的木香草花香果香本来颇有相同之处,现在更是混而为一。我们在这里举炊,绝无半点触犯神圣之处,这块地方虽安静,对我们却表示欢迎,我们藏身绿叶从中,尽管可以煮菜大吃,这一个幽静的角落,就成了我们的厨房兼大菜间了。在风景美丽的地方,我们居然能够做举炊进餐的俗事,而无损于当地的诗情画意,这不可以不说是件怪事。树丛之中,野火熊熊,我们坐在一旁,忙于调和鼎鼎的大礼,正把午餐陈列在一段长满绿苔的木材上面.我们的烹饪饮食和身旁的流水,头顶飒飒作响的树叶正好配合,奇怪的是:我们欢笑作乐竟并不扰乱森林间肃穆的气氛。古老荒野里的精灵小鬼,沼泽地里荧荧发光的青燐鬼火,说不定都会结队前来,同我们一起聊天,他们的尖锐的怪笑,同我们的笑声也可能会打成一片。在这样一处地方,你所说的话可能是极端的荒唐,也可能含有最深刻的哲理,也可能是内心最微妙的流露,荒唐与哲理兼而有之,听的人究竟觉得它是此是彼,就看他自己的信仰和睿智而定了。 因此在阳光和阴影之间,窸窣的树叶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中,我们的话就像泉水似的,汩汩而出。张宁的话就像水花迸溅,不可方物,他的思想也像泉水底下灿烂发光的金块,把我们两人的脸照得澄亮。假如他把那些粗金提炼出来,盖上了造币广的官印,成为货币流通,全世界的人都可得益匪浅,张宁也就可以出名。他的学识丰富,我听了之后也觉得智识长进不少。可是那些放浪形骸的日子,最使我们两人得益的,乃是我们因此从一切习惯传统中得到解放,我们并不希罕什么具体的思想,我们也不希望在随便的讨论之中,发现什么确定的真理。人和人之间,本来有一套拘束性的关系,我们都把它一脚踢开。我们今日自由自在,明日就不可能为奴为隶。当我们跨进家宅的门槛,或者在都市中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走着,我们还可以听见亚莎白小溪顶上树叶的响声,它们在说道:“人贵自由!人贵自由!”树荫覆盖的河岸之上,有几处地方,我们炊火的余灰犹存,还有几段烧了半焦的树枝,这几次的野宴在我的回忆之中是有它们的神圣的地位的,其神圣仅次于自己家庭里温暖的炉火而已。 黄昏日落,满溪金光,我们泛舟而下,转返家门,那时的情调又是多么的可爱!我们回到人间中来,可是我们并不回到牢狱中去,重新带上我们的枷锁;我们回到这座庄严的巨宅,我们仍旧是自由人,随时都可以恢复我们更庄严的简朴的生活。古屋在这时候从河上看来是特别的亲切:绿杨低垂,四围都是绿叶浓荫,果园和林荫道恰巧把它围在中心;它的灰色的朴素的外表,对于现代人的枉费心机徒事奢华,正是一个有力的反击。我们所反对的是虚伪的生活,这座房子既然是朴素的象征,对于我们自当有它的神圣的意义。可是且不说什么象征,好多年来它究竟是人家的住宅,现在是我的家——想到这一点,我觉得人生一切的虚伪和传统因袭,也无需反对,它们不过是人生外面一层薄薄的不可捉摸的外衣,它们对于人生的本质,并无妨害。有一次,我们的小船正要靠岸的时候,一大块云彩,形状像一头庞然巨獒,正伏在我们屋子上面,好像替我们看家一般。我看见这一块别具意义的云彩,心中就暗暗默祷,希望上帝降恩,永远替我们保持像家庭这一类的从人心里产生出来的优良的制度。 假如读者诸君有人决心要返真归璞,脱离文明生活,离开城市家宅,丢弃人间精神上物质上一切魑魅魍魉矫揉造作,他如有这种决心,顶好的时间我看乃是初秋,那时候大自然对于人类是特别的亲爱,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简直觉得有一种温柔的母爱。秋天一到,我在屋子里就待不住。可是夏天未过,你就会觉得有秋意了——有几年特别早,七月初好像到了秋天。秋意的感觉很平淡,不可捉摸,可是又很实在,这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一一你只说它是一种预感,觉得这一年的繁华已经过去,心里虽然舒畅,可是又带着一点悲哀。 我说这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吗?啊,我看未必特别。我们随时都会有这种似实似虚的悲哀之 感:人生到了中年,精神体力都已经发育完成,那时候你会觉得岁月迁移,要开的花都已开足了,不饶人的岁月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把你的花一朵一朵地偷走。 蟋蟀的鸣声是不是秋天到临的先声呢?我可想不起来了。因为蟋蟀的鸣声只可说是一种沉默——一种耳朵听得出的沉默。蟋蟀的鸣声并非不响亮,远处也可以听得见,可是它同秋光秋风并来,混而为一,我们也不再当它是单独的声音看待,听见了也犹如不闻其声。唉!夏天的繁华过得真快!八月里,山上谷下,草色还是一片青葱;树上的叶还是很密绿;河岸上、石墙侧、森林深处好花盛开,更胜往日;天还是同一个月以前一样的热,可是在每一丝风声,每一线阳光之中,我们可以听见低声的道着再会,我们可以看见老朋友分别的时候险上惨然的微笑。天气虽热,热里面已经透着凉意,中午明亮的阳光,已经不这么炎威逼人了。只要吹起一点微风,风里面就带着秋意,我们就不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远处树萌中间,金光依旧照着大地,可是灿烂之中含着一点愁思。花开到八月正是最华丽的时候,可是即使是最艳最丽的花,浓妆艳抹之下,也掩盖不了一种淡淡的轻愁;每一朵都象征着夏尽秋来这个微妙的季候。半边莲可说是光华夺目了,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它是代表欢乐的。 入秋渐深,而大自然的温柔亦与日俱增,大自然爱我们直如子女一般,我们实在不能不孝顺我们这位母亲。别的季节,我对于大自然没有这种印象,要是有也不过是很偶然的而已,可是在清朗温和的秋日,收获登场,大自然需要做的工作都已做毕,她那时就尽量的把爱灌注在我们身上。她现在有了余暇,可以来抚爱她的子女了。那时候我们假如生命力丰富,可以领略她的慈爱,那才是福气。我们感谢上苍向我们嘘气——只要轻轻的嘘就够了——因为上苍所嘘的气就是最熨贴的和风。它吹在我们脸上就像是接吻,它假如能够停留下来,它一定舍不得走开,要把我们好好的拥抱一下才休;可是它不得不走,它因此十分慈爱的把我们拥抱了一下之后,就往前走去,看见前面有什么东西,又走上前去拥抱了。和风吹拂所经之处,天地间布满了天赐慈恩,谁要捡,都可以随手检拾起来的。那绿草尚未枯黄,我躺在草地之上,喃喃的自言自语道:“大好的秋光!多么美丽的世界!多么仁慈的上帝!”这种感觉也就是“永生”的预感;因为假如上帝的意思不是要我们进天堂享受不朽的生活,他为什么要在人间布置起这样美好的日子,同时还赐给我们可以领略良晨美景的心情呢?金色的阳光就是“永生”的保证:阳光从天门中间照射下来,前面闪内烁烁的就是使我们心向往之的天堂。 可是不久之后,天地间就显出一种肃杀之气。十月的早晨,有时候草地上、篱笆顶上就有浓浓的霜。黎明日出,我们林荫道上的树叶就纷纷落下,一丝风都没有,只是被地心吸力吸下来了。回想夏日,树叶总是沙沙地响,宛如流水一般;雷雨之时,树枝和狂风肉搏,树叶也呼呼作响,树叶的音乐,有时是庄重,有时是愉快;枝柯交叉,形成了一个拱形的屋顶,我在林荫道上踯躅,树叶所发出的轻轻的声音,正好调整我的思想,同它们配合一致。可是现在顶上已经没有声音,只有脚底下的枯叶还发出一些细碎的声息而已。夏天,我的心很野,只想到四处去闲荡,可是从今以后,灰暗的牧师住宅在我的生活中,就变得重要得多,我也收其放心,把我的时间就渐渐的都花在壁炉边上了——至于那只讨厌的不通风的铁炉子,那是要到入冬以后才用得着呢。 夏天既逝,埋在土里,古屋也变得像隐士的草庐一样的枯寂了。这座房子——至少在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是从来没有宾客云集的;可是假如并不偶然的,有客从喧嚣的光怪陆离的尘世中翩然降临,我们总表欢迎,他能来分享我们屋子中似明似暗的气氛,我们是很高兴的。从某一点上说来,我们的房子很像是一处迷人的魔境,慕道的人要上天堂去,先得要经过我们这个地方。我们的客人一踏入我们的大门,个个都觉得周身有一种催眠的法力包围着他们:有时候他们坐在椅子上就呼呼入睡,有时候他们专程躺到沙发上去,好好地打一个瞌睡;有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他们全身舒展的横在果园的树阴底下,睡眼朦胧地望着树技上面的天空。他们这样昏昏沉沉,随意瞌睡,实在是对我的蜗居最大的敬意;而且也是看得起我主 人待客之道的最好的表示。我认为这足以证明:他们走进我们林荫道口的石门柱子,他们就已经把一切忧患置诸脑后。古屋内外实在是安静到了极点,因此发挥了强烈的催眠作用。到别家人家去,我们可能得到的是生趣、是娱乐、是教诲之益——这种东西,其实到处都是;可是我所能给他们的是休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休息。对于这些疲乏伤损的灵魂,我还能替他们帮什么更大的忙呢?若某君也者,他一生为事业不断地奔波,可是受了自己高超的能力丰富的才艺所害,事业反而不得进展。另外有一个朋友,从青年时期开始,就把全副热肠都放到政治斗争中去,现在他也许开始在怀疑了;他也许觉得:真正要实现任何高尚的主义,恐怕活一辈子还不够。另外有一位女士,在她女性纤弱的性格上面,偏偏负担了一副极为发达的理智,这样的理智,即使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恐怕都负担不起,何况她还要拿来用之于救世的大业呢!这些例子不必列举,总之,任何人进入我们的魔法国的,我们除了发挥本地的安静的魔力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们更为得益呢?魔力的作用充分发挥之后,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搁在一旁,他们脑筋里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回忆,好像他们并设有向我们有过什么接触,只是在梦中看见我们而已。 人有一种偏见,大多喜欢把它放在心头,想个不休,别种观点统统抹煞,假如我也如此,那么我就认为近代人类最感缺乏的乃是睡眠。我们这个世界假如一旦能找到一个合适枕头,就应该把它的大脑袋放上去,好好地睡它个几千百年。我们这个世界忙碌得过分,几乎已经发疯入魔,我们算是很神奇的醒着,可是我们眼前的幻象不少,我们因此也不胜其苦,这些幻象现在看来当然都是真实的,可是我们痛痛快快地有了一次休息之后,幻象的真面目真骨子就可以显露出来了。如要驱除旧幻觉,避免新幻觉,我想休息真是不二法门;我们人类应该像婴孩似的,甜甜地睡一觉,醒回来后才谈得上更生复兴。现在我们的脑筋,已经因运用过度,而致疲倦;我们的心灵不是死气沉沉,就是热狂过度,这是今日世界之大害。我们对于是非,已经失了单纯的认识,我们不再有单纯的求取真理的信念,这一切非要经过好好的休息一次之后,不能恢复。我们以前所试用的治疗方法,只是多用刺激剂,但是刺激剂治不了我们这个病,病人反而更多狂呓了。 我上面这一段话,恐怕持论偏激,希望读者不要向我追问盘驳。我自己写的时候也知道,这一段话里面虽然不无道理,可是我对于人类现况的检讨和对于人类前途的展望,实在是颇有偏见,这种偏见笔之于文,就成了上面的一段文章。我的环境特别,因此我很难对于世界有正确的看法,古屋的气象虽然肃穆,周围偏多怪人;我只要跨出门槛没有几步路,就可以遇见一些非常奇怪的人物,你到外面去走一千英里路,恐怕也很难遇到这一类的人物。 这原因是我们村子另一头,住了一位别创一格的大思想家。他的影响无远弗届,我刚才所说那些怪人,就是被他的声望所吸引而来的。他对于具有某些思想形态的人,有种神奇的魔力,那些人就不辞千里迢迢地走来想同他当面晤谈。那些人中间有的是年轻的梦想家,他们天生有灵敏的直觉,可是灵敏得还不够,因此生活愈来愈迷糊,他们前来就是想请教这位大师,指示南针,以求脱离作茧自缚的迷宫。也有自发苍苍的理论家,他们的思想系统,起初只是轻飘飘的如空气一般的不着边际,后来却像铁制枷锁,把他们自己束缚在里面了。他们长途跋涉地走来请教这位大师,并不是要求解脱束缚而是要得到一点自由的空气,使得他们的奴役生活好过一点。有人发明了一种新的见解,或是自以为是新的见解,他们来找爱默森,请他来鉴定他们思想的性质与价值,就像发现了一块灿烂宝石的人,要去找玉匠来鉴定一般。徬徨苦闷,可是满腹热诚的流浪人,看见道德世界是一片黑暗,可是爱默森的智慧像是山顶上光芒万丈的大灯塔,引吸了他们。他们辛苦地在山上爬,周围虽然仍旧漆黑得如深夜一般,爱默森的光芒却显露了他们以前所没有看见的种种事物:绵延的山脉和闪闪发光的湖泊——在混沌之中可以看得见一个有秩序的宇宙。虽然他们所看见的只是浮光掠影,他们的希望也已经大为增加。可是,不可避免的,黑暗之中的光线也招来蝙蝠、鸱枭和各种昼伏夜出的禽鸟,人的眼晴正睁大了才看前面的光明。那些夜鸟却在人的眼睛面前鼓动它们的黑 暗的翅膀,有时候他们还被误认为是天使样的仙禽呢。大凡真理的火炉点燃之后,这一类的错觉总是会在人前出现的。 就说我自己吧,我过去有几个时期,也很可能会去向这位先知先觉的哲人请教几句哲理,替我解释宇宙的奥秘。可是现在我心中坦然,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话好请教的了。爱默森的诗,字句美丽,意义深刻,温柔中带着严肃,这是我所钦佩的,可是我对他的哲学,却并无所求。有时候在林间小径或在我屋前的林荫道上,我会见到他,那时候我觉得很快乐,他周身似乎发出一种智慧的光辉,看上去好像是穿上天使的圣袍。爱默森为人静默而率直,一无矫操造作,他同任何人见面,都好像是要向人请教,而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教人似的。事实上,很多普通人的心理,他恐怕并不能了解。可是既然和他为邻,他的高超的思想,就像山上的清气似的,我多少也会吸些进去——这种清气在有些人的脑筋里却可以引起一种奇怪的晕眩之疾,新的真理和新酒一样,“冲劲”都很大。我们小小的穷村里面,充满了奇装异服行动诡秘的怪人,我想别处村子,从来设有受到这样的骚扰的,他们多数自以为是可以决定世界命运的大人物,实际上只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妄人而已。凡是自成一家言的思想家,其四周所包围的人物,据我看来,都是这一类的厌物,思想家尚未发表的思想,他们自以为都吸收进去了,于是他们自我陶醉,觉得自己的思想也是不同凡响。他们这种人故意标新立异,可是事实上毫无出奇之处,任何头脑清楚之人,对他们都会起反感,因此我们对于一切流行不满一百年的思想学说,不免都要出诸咒诅了。与其让这种故作新奇的哲学家来改造世界,世界还不如停顿不进的好——不论现在的道徳生活和物质生活是多么的糟,我们不免要希望世界还是照这个样子僵化吧。 现在我想——其实也许我早该觉得——我关于古屋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敬爱的读者们也许要责备我这个可怜的作者,我实在妄自尊大,把一座苔痕斑斑的乡村牧师故宅,竟唠唠叨叨地讲了这许多话——把我在屋内、河上、林中的生活,以及那些地方所给予我的影响,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可是话虽说这么多,我私生活里不足为外人道的神圣的事物,我却并未吐露半点。假如我现在已经受到良心的责备,这点并不在责备之列,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各种模模糊糊的情感、思想以及联想真是起伏如潮,波涛壮阔,相形之下,我笔尖底下所流出的思想是多么的狭仄、浅薄、贫乏呢!在这一点点自白之中,有几句话是感染到我独特生活的真正的色彩的呢,读者读了本文,他有没有和我携手同行,在我内心的秘道之中,随意漫游呢?他有没有和我在一起在我内心的密室中一一搜査,参观里面的宝藏或者检査里面的垃圾呢?答案是:没有。我们只是站在绿色草地之上,刚刚在岩洞的洞口;普照一切的阳光可以随意射人,任何人的脚步,都可任意走近。我所陈诉于读者之前的,读者只要用人人所共有的感性或情感就可以了解。至于我自己真正有什么特别的性情,我早在自己脸上挂了一层幕,别人是不容易窥知的。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心,经过精美的烹调,加入“脑汁”作为调味品之后,装在盘子里,供社会人士作为点心小吃之用——我从来不是这样“好客”的人。 回顾我本文中所写的,里面似乎仅是一个夏季的拉拉杂杂的回忆,人在仙境之中,是不知道岁月的;我所住的地方,远离人海的波涛,三年匆匆忙忙的已经过去,可是消逝得一些声息都没有,只是好像在出谷深处,轻淡的阳光超走了云的影子一般。不久消息传来——先是暗示,可是后来愈说愈明白了——古屋的业主正在想念故乡的风光,他是预备搬回来了。接着来的是一批木匠,在我们外面的一排屋子之间,叮叮当当的大兴土木,绿草之上,狼籍满目的松木刨花和枣木木承上削下来的木片,这些新的装饰和整所房屋古朴的作风大不调和,看来很不顺眼,房屋南壁,本来一大部分已经给爬山虎盖满了,现在也全给拔掉。年代悠久的鲜苔也竟不容情地给擦掉了,据传闻,外面墙上还要涂上一层油漆,这真是大煞风景,不啻在老祖母脸上涂胭脂,怎不叫人毛骨悚然呢?足见天下改造古迹的人,总比毁灭古迹的人,更要伤天害理。最后,我们检起自己的东西,在我们幽雅的小小晨餐室内喝一杯惜别的茶— —茶味清香芳冽,出了钱也买不到的享受,像是天赐的甘露——我们就走出了大门口对峙的石柱子,前途茫茫,好像阿拉伯人似的,不知道下一站的篷帐扎在哪里。上帝搀了我的手,把我从古屋中送出,又把我送进海关里去“我正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报上已经有消息发表了”,天意如此安排,我想我假如一笑置之,上帝也不好怪我不恭敬吧。我是个写小说的人,我总替我想像中的人物,编排各种命运的变迁,但是我自己的遭遇,竟比他们的都还要奇怪。 我搬进幽静的古屋之时,曾经想在这里发掘智慧的宝藏,可是所愿竟未实现。我没有写过高深的道徳论或是有哲学意味的历史著作,甚至长篇小说也没有写——没有一本真正可以站得住的著作。就我的写作生活而论,我所能贡献于世者,只是这几篇故事和散文,它们像是在我心头的温和的夏天,所开出的儿朵花朵,除了编订(这工作不难)我多年老友的日记,“非洲航海日记”之外,我没有做过別的什么工作。我班在把这些杂草残花,另外配上几篇旧作——褪了色的老古董,使我联想到夹在书里的花——扎成这样一个花束,奉献给爱读诸君之前。这些断断续续的短文,题材很少有关社会活动,主旨也谈不上深刻——字句合蓄,虽然有时候着来似乎很直率——诚恳常常只做到一半,即使顶诚恳的时候,其实也不曾把我所想表法的满意地表达出来——这些杂文,我深深的觉得,不是什么名山之作。可是,我希望社会人上——我的读者人数不多,我只敢把他们引为朋友,这里姑且借用“社会人士”之名——曲予优容,因为这一类的杂文集子,我不预备再出版,这是最后一本了。这一类的本西我已经写够了,除非我的文章能更进一步,更多写也就没有什么意思。对作者本人而言,这本集子有一点可爱之处:它使我联想起幽静的河上风光,林荫道、花园、果园,尤其是那座可爱的古屋——屋子西边的书斋,和我写作的时候,窗外柳枝间闪烁的阳光。 假如承蒙读者不弃,请不妨想像自己是我的贵宾,古屋内外值得一看的东西都看过之后,请到我书斋里来小坐。读者在一只圈手椅子上坐定——椅子倒是件古董,是古屋里世代相传的宝物——我就拿出手卷手稿,请他读下面这些故事;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对待客人是太怠慢了,我从来没有待人这样不客气过,相信以后也不会的了,即使我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来了,我也不会叫他受这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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