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菜

小石头

伴随着菜刀剁案板的激越之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家家户户的院落之内会传出有节奏的锅碗瓢盆协奏曲。彼时，日子清贫，但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年，爹娘还是很重视，除却扯布做新衣衫之外，吃的东西一定不可或缺。

八十年代，豫南的冬日万物萧条，冬雪会铺天盖地连下几天，有时甚至会阻碍屋门的打开。望着厚厚的积雪，爹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冬天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孩童对雪的渴望与农人大相径庭，我等小屁孩纯粹是为了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里满世界东奔西跑，把鞭炮插入雪堆，点燃之后看雪花被崩得四散乱飞。而爹却从一场雪看到了粮食收成的多寡，思考着一家老小离不开的大事——吃饱肚子。

新年，孩童从来不为吃的发愁，而爹娘最挠头的就是这顿年夜饭的配菜。堂屋的地窖里存了不少红薯、白菜、萝卜，甚至还有一捆粉条。从入冬开始，每顿饭几乎都有红薯相伴，吃得人喉咙里直冒酸气。得益于娘的巧手，她提前腌制了不少蒜薹、蒜瓣，还有白菜帮子。在吃腻炒白菜和炒萝卜之后，适时地把腌制的东西拿出来，算是下饭的应急之需。

除必备的肉之外，年菜最为常见的就是萝卜和白菜。地窖狭窄，每次都是我“冲锋陷阵”，此时“个头小”成了我最值得炫耀的资本。一根结实的绳子拴在我的腰上，被爹拽着慢慢下到地窖底部。煤油灯的光亮着实昏暗，待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时，还看不清周遭的东西，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到萝卜白菜和红薯的位置。它们被一层层码放在地窖底部，长长细细的白毛让人心惊胆战，滑腻湿润，满手泥泞，说不清是手心里的汗水还是里面潮湿的水滴造成的。爹把拾满的提篮拽上来，然后才提溜我。随着绳子上升，我终于“逃出”了阴暗的地窖，好玩有趣之余多了几分恐惧。漫长冬夜，往往梦醒时，满头大汗，原来自己陷落在了一狭长的暗道，为寻找“光明”而东窜西突。有时不免暗自好笑，白天自己只不过在地窖拾了点萝卜白菜，怎会化成梦境中的场景。

萝卜和白菜的味道把我重新拉回到现实。有时年景不好，肉少得可怜。娘面对这块肉没有唉声叹气，肉少萝卜多，只不过把两者的配比稍微倾斜到萝卜一边而已。对于孩童刁钻的小嘴，娘唯恐我独独把肉挑吃了，就使劲挥动菜刀把肉和萝卜剁成让人无法分辨的一体。饶是如此，端着碗狼吞虎咽时，还不忘用筷子在碗里划拉几下，希望有块肉遗落其中。时至今日，在饭食中尽量回避高油肥肉，当一块肥肉被挑拣出来不愿下咽时，不由自主想起了肚中缺油水的年代，彼时对萝卜的厌烦预示着对肥肉的极度渴盼。

萝卜是年菜的当家菜，对其腻味却无法摆脱。有时，娘把萝卜凉拌，吸溜着红薯汤，就着凉拌的萝卜丝，也能把肚子哄得饱饱的。萝卜丝撒点盐，点两滴小磨油，就成了一顿饭的标配。单一的选择遇到今天调味品的丰富，犹如八戒追嫦娥，不由人暗恨其怎能生出非分之想。饶是如此，对于正在长个子的孩童来说，寡淡的东西无法耐饥挺饿，不到半响，肠胃就会咕噜噜叫，一个玉米饼子入肚，才能按住肠胃的“抗议”。

饺子馅由萝卜当家多年，偶尔有一年吃到莲藕馅的饺子，顿感生活增色不少。原来，改革开放的春风荡涤神州大地，农村分田到户之后，“粮食交够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政策一出，家家户户忙着迈过温饱奔小康。无需队长在村头敲钟催促，热火朝天的劳动早已在田间地头展开了。天刚蒙蒙亮，人们已三三两两扛着锄头、提着铁锨在田里挥汗如雨。懒惰者成了落后的代名词，勤劳者成了姑娘择婿的热门对象。那一年，我家里第一次有了余粮。

随后几年，“吃饱”的人们开始向“吃好”迈进。莲藕、芹菜、鱼虾等食材出现在了新年的餐桌上。娘把莲藕剁到饺子馅里，待莲藕的清脆和着肉馅的香让人大快朵颐时，终于明白生活富足代表着幸福和快乐，一份年菜的小小变化就能让人体察生活的巨大变迁。

回眸，四十余载光阴倏忽而过，年菜的品种与花色早已更新换代，虽然萝卜白菜依旧出现在餐桌，却早已从唱“独角戏”变成了琳琅满目的菜品中的一员。

随着时代发展，儿时对萝卜白菜的一腔无奈，终于化为今天笔端的想念。待清脆爽口的凉拌萝卜丝上桌，瞬时忆起儿时的生活片段，寡淡的年菜，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新年。在鞭炮炸响之中，来年能换换口味的期盼一直在心间徘徊，直到年菜丰盛，杯盘满桌，才晓得岁月如水，过往的一切早已沉淀在我的乡愁之中，凝结成记忆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