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莲
(2021-03-04 08: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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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18年前的春天写成的这篇文章,今从网易转到这里。但愿博友们喜欢。)
桃莲是先生的堂嫂。我见过她三次。
初见桃莲是我和先生结婚的时候。那是十七年前的一个寒冷的冬天。先生把我带到乡下去见他那八十多岁的老奶奶。那地方很偏僻,有个古怪的地名,叫浪川乡马石桥村。我们第一天上午出发,坐车、坐船,在排岭夜宿,第二天又坐船,走十多里山路,进村的时候天色已晚。跨进奶奶家的大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一堆人,大约有二十多个。
先生告诉我,这些都是本家的叔伯、堂兄弟,以及他们的媳妇和孩子。大家是在等着瞧我这个新媳妇呢。看到我们进来,老老少少围着我看了半天,嘴里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只听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好chu”。我问先生:什么叫“chu”?他笑着说,他们夸你长得好看呢。老奶奶颤微微地起身,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拉着我,爱怜地抚摸着我。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在老奶奶面前,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这时,她从人群中走了过来,是个粉面含羞的年轻女子。若不是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婴儿和身边缠着的幼儿,我真不敢相信她是个已有两个孩子的妈妈,我更不敢相信在这偏远的山乡还有如此标致的美人。旁人介绍说,这是堂嫂,叫桃莲。她把身边那个叫鲲鲲的满脸羞怯的男孩推到我跟前,让他喊我“妈妈”。我感到自己的脸一阵发烧。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称呼很奇特,称自己的妈妈叫“妈”,称婶婶为“妈妈”,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称呼我根本就记不住。我对“妈妈”这个称呼渐渐地习以为常起来,并引以为豪,因为我的堂侄子太多了。这个村子很大,基本上都姓王,村子里的小孩规矩很重,看到我远远地就喊“妈妈”。
我还了解到桃莲是个很不简单的女子,所谓的不简单就是她是个高中毕业生。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能读到这个份上是很了不起的。加上她的美貌,嫁到这个村子的确引起不少轰动。他的男人,也就是先生的堂兄,叫振元,只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大她几岁,长得虎背熊腰,和桃莲的纤细苗条形成鲜明的对照。但看得出小俩口感情挺好,堂兄挺疼堂嫂的。由于小两口的勤劳和精打细算,小日子过得尽管不算宽裕,却也还算有滋有味、和和美美。堂兄成了村子里小伙子羡慕的对象。
奶奶家门前有条清澈的小溪。每天清晨,我被潺潺的流水声、呷呷的鸭叫声唤醒。山乡的冬天是寒冷的,可我却喜欢像那里的姑娘媳妇一样,拎着一篮衣服,到溪埠头漂洗。棒槌的敲打声,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伴随着潺潺的水声,传得很远很远。而这当中,最清脆、最美的笑声是桃莲的。我知道,惟有在这时候,为生活的担忧会暂时离开她们。我常常回忆起村子里青石铺就的湿漉漉的小巷,路两旁年岁久远、墙面斑驳的古居,和每家每户黑洞洞、阴森森的堂前。这一切因了桃莲的存在而不再显得沉闷。在马石桥的三天,我对桃莲产生了强烈的好感,觉得跟她很谈得来。尽管她是堂嫂,但论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村子里的妯娌为数众多,只有她成了我的朋友。
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一幕幕美好的画面。我常常没有来由地牵挂桃莲,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再见到桃莲已是七年以后。也是冬天,我刚刚为寒儿过完六周岁生日。老家打电话来说奶奶病了。先生工作很忙,一时走不开,我独自带着寒儿去看望她老人家。天下着雪,老家来人到排岭接我们。船到姜家,上岸后一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靠着昏暗的手电筒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进。老家的人没敢叫寒儿下地走路,怕有个闪失无法向老祖宗交代,因此轮换着背他。到家已近半夜。奶奶看到活蹦乱跳的曾孙,病已去了大半。要知道寒儿是这一脉的第四代单传啊!
第二天一早,桃莲家的两兄弟来看寒儿。大的还有些印象,小的变化太大,我已经认不出。因为上一次他还在襁褓中,而现在已是小学生了。在这些乡村孩子面前,寒儿俨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不一会就开始卖弄自己的一些小把戏。看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奶奶叹了口气,说,桃莲好命苦,几个月前丈夫在挖石头的时候被坍塌的石块轧死了,丢下孤儿寡母,这日子怎么过。这个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和老家的联系这几年少了许多。怎能相信,那么一个强壮的生命就在一瞬间消失了。我不禁为桃莲担忧起来。我问奶奶,桃莲怎么不和孩子们一起过来?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寡妇一大早到别人家里不吉利,犯冲。我感到心里隐隐作痛。我把两个孩子揽到身边,小的叫“鹏鹏”,和我有一种独特的亲情,紧紧地依偎着我。
他比寒儿大一岁多,个子却没有寒儿高。穿得很单薄。在这个下雪天才穿了件单裤,脚上是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他的腿由于寒冷而瑟瑟发抖,他的鼻子在冷风中冻得通红。看着寒儿身上色彩鲜艳的羽绒服和脚上厚厚的皮靴,我真想为那两个孩子也做些什么。我爱怜地问鹏鹏,冷吗?他仰起小小的脑袋天真地说:“不冷,妈妈,乡下人比不得城里人,冻惯了,不碍事的”。
按常理,我应该根据辈份大小依此拜访我的本家,然而我想我更应该先去看看桃莲。我对鲲鲲和鹏鹏说,带我去你们家。两个孩子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鲲鲲牵着寒儿,鹏鹏拉着我,笑着蹦着,走到了小巷尽头他们的家。
也许桃莲已经听到我们的声音,没等我们进门她已经在门口迎候。阔别七年,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桃莲看上去已不再年轻,她的笑让我感到凄楚。跨进房门,看着空空的一间房子,我联想到“家徒四壁”,惟有墙上挂满的“三好学生”奖状给这阴暗的房间带来一丝生机。她说,小叔子要结婚了,公公将财产分了家。为了让小叔子体体面面地成亲,只有委屈了她这个嫂子。
我很为桃莲打抱不平,但我并不能帮她什么,也许我的好心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我只有在言语上安慰她,而此时我才感到自己的木讷,竟无法想出一句合适的话语。沉默良久,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幽幽地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也就算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爹了。临走我硬塞给她两百元钱,我知道她很需要钱,对于她来说这点钱仅仅是杯水车薪。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想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单一人的。可她执意不肯接受。最后我告诉她,这是我为两个侄儿交的下学期学费,她才勉强收下。告别的时候,她的两眼满含泪水,依依不舍。我走了很远,回过头去,仍看到她倚门目送我们的孤独而瘦弱的身影……
光阴如梭,一晃又过了三年。在一个秋风送爽、稻谷飘香的日子,我带着寒儿故地重游。交通比以往便捷多了,可以乘坐快艇,汽车直达村口,因此早上从家中出发,当天傍晚就赶到了马石桥。还没进村,就感觉到这里的巨大变化。村子在向外延伸,新楼鳞次栉比。不时看到骑着摩托车匆忙穿梭的姑娘小伙。
变化最大的要数桃莲。我到的第二天她上门来接我们去她家。她让我看她新盖的三层楼房,引着我一间一间房间看过去。不时指着这间说:这是鲲鲲的房间,又指着那间说:这是鹏鹏的。她还让我看了她的蚕房。这两年她靠养蚕赚了不少钱。我们信步走到楼顶的平台,极目远眺,对面的山坡硕果累累,一片金黄。桃莲自豪地说,那片桔园是她承包的。眼看又到了丰收的季节,今年桔子准能卖个好价钱。当我和桃莲四目相对时,我感到她的眉宇间已没有了以往的哀怨和无助,而写满了自信与坚强。“这几年你好不容易”,我感叹地说。她笑了,笑得很舒心,很美。她说,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村里的人会帮一些,但主要靠自己。这些年想方设法赚钱,养蚕啦,种桔子啦,地里的活也不拉下。农闲时还在村办工厂加工一些出口的玩具。最多再过两年就可以还清盖房的贷款。现在,鲲鲲已经长大了,这孩子心眼实,力气大,但是书读不好,像他爹。打算让他学一门手艺。鹏鹏很聪明,每次考试名列前茅,得好好培养他,他能读到哪就培养到哪。
桃莲比过去健谈多了,我光听她说话,也为她高兴。我知道桃莲的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可是,她什么时候会为自己着想呢?她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等到孩子们长大了,出去了,她孤单一人怎么办呢?我很婉转地提出了我的疑虑。没想到她很坦然。她说,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很难找到合适的,“总不能胡乱找个老光棍嫁出去吧”?她话一出口就自个儿乐了。她接着说,再说孩子们还小,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家族的人又会怎么看待。不过这几年最要紧的是把孩子拉扯大,让他们有出息,不能因为没爹而受委屈。
分别的时候,桃莲拉着我的手,轻轻说了声:谢谢你。
这次回去后不久,我们把奶奶接进了城,因为她实在老得不能动了,再让邻居照顾怎么也说不过去。奶奶在城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年,以九十五岁高龄安安静静地走了。我们和马石桥的最后一丝联系断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再去过那里,不知村里的老少们别后是否依然无恙,不知桃莲怎么样了?在我接触的众多农村妇女中,她是最值得我敬重的。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她的美好的形象总是会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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