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不均衡,从北京中考到曾经的南北榜
前两天看到几篇关于北京中考的文章,其中一篇列出了650分以上(总分660)考生的分布情况,各区高分人数差异极大,作者由此做出“北京的教育不均衡已经到了无法描述的程度”的结论。实际情况如何?先来看看数据:
北京2023年中考650以上考生人数
上表中数据比较惊人,东西城,朝阳海淀的高分人数较多,其他各区则少得可怜,除了丰台勉强过10,其他的都是个位数甚至是0。海淀和房山的差异近30倍,的确算得上“触目惊心”。
不过,单看高分段的绝对人数并不合理,还要看各区中考人数。一万考生有一百个高分,和一百考生有一个高分,其实是一样的。上网搜了一下2023年北京中考考生的数据,重新制个表:
北京2023年中考650以上考生人数及比例
东西城、海淀朝阳的比例依然高于其他区县,但相差没那么巨大,还以海淀房山为例,高分率相差6.8倍。
上表数据还有个问题,总分660的情况下,650相当于平均98分,属于顶尖学生,如果以630(均分95)统计,差异性进一步降低,海淀和房山比例变为3.8倍:
北京2023年中考630以上考生人数及比例
以上数据并不能完全体现各区的教学水平。比如不少高中会提前点招,其中一些学生在中考中并未发挥应有水平,所以各区高分比例应该更高一些。不过,不管怎么统计,教育不均衡的确是事实:以630分为标准,东西城和海淀朝阳有1/4以上的学生高于此限,丰台和石景山勉强超过1/10,其他区则低于1/10,有的连1/20都不到。
照例的,提时事是为了引出故纸堆里的旧文字:教育不均衡古已有之,也有相应对策,基本原则依然影响着如今的我们。
在科举年代,教育不均衡体现在南北之争。
隋唐时期,科举肇始,进士只是政治暴发户,忙着和门阀争,还来不及地域斗。时至北宋,进士一统政坛,渐有南北之争。赵宋以北统南,开朝六十年间首相皆为北人,甚至有“南人不得为相”的说法,好不容易出了王钦若、丁谓两位南人首相,还被划为奸相。司马光也开过地图炮;“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分别指吕惠卿和王安石,熙宁变法中司马光的政敌。
然而,青山遮不住,南人终究崛起了,唐宋八大家中北宋有六位,皆为南人。晏殊、范仲淹、周敦颐、朱熹等等也是南人。当然,朱熹是南宋的,自南宋开始,文坛政坛就是南人占优了。
科举以科举士,只看考生个人成绩,不看家世门楣。范仲淹等南人崛起于考场官场,根源在于教育。科举中渐渐出现的南北差异,就是教育不均衡的体现,究其原因,是南北社会经济不均衡,南方的崛起,可以从人与自然两方面着手。
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本在中原,北强南弱。北人因各种原因南迁,将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带到南方,尤以魏晋之后衣冠南渡为甚。南方不断提升,而北方则多兵事战乱,经济人口屡被荼毒,此消彼长,强弱之势逐渐变化。
更严重的是,离开北方的不仅仅是人才和技术,还有适宜农业的气候。
著名的竺可桢线
全球气温变化,实线为挪威雪线,虚线为中国气温
魏晋以前的北方比现在更湿润温暖。秦国修建郑国渠,当时水资源丰富;河南简称为“豫”,大家可以体会一下其中的“象”字;《洛阳珈蓝记》记载,北魏时洛阳昭仪尼寺“堂前有酒树麪木”,酒树、麪木(面木)是椰树类、桄榔类树木,现在只生长在热带地区。那时中原气候大概和现在南方类似。
秦汉以来,气温降低,东南季风带逐步南移,降雨减少。这对北方打击很大,干冷气候使粮食减产,严重时导致皇朝内乱。雪上加霜的是,严寒驱使游牧民族南下侵掠,首当其冲的还是中原。
南方正好相反,远古过高的气温并不宜居,过多的降雨则更麻烦,内涝沼泽泛滥,过高的地下水使土质粘重,不适农耕。以苏州为例,《汉书·地理志》评价此地为“厥土涂泥,田下下”。趋于干冷的气候利好南方,加上诸如排水、圩田等农业技术的进步,大量农田被开辟,粮食产量提升。
隋代时长安已缺粮,隋炀帝修建通济渠,方便将南方粮食运往洛阳。洛阳以西地势增高,运河无法开通,运粮艰难,因为陆路运输无法昼夜兼任行,人马本身还要消耗粮草,速度和效率远不如水运。于是隋炀帝又营造洛阳为东都,粮食还是重要原因。
修建运河和东都的隋炀帝因此亡国,后继的唐朝坐享其成,运河源源不断地将粮食和物资运往洛阳。自宋代开始,国都要么建在南方,要么在运河边上。元代修京杭大运河还是为了获得南方粮食,明清漕运是国家大事,北方再也无力支持首都庞大的人口。
农业社会最重要的物资是粮食,粮食产生靠光合作用,需要阳光,水和二氧化碳。南方有更多的光照,适合的降雨和气温,粮食产量更高;兼之物产丰富,水网纵横,商业发达。粮多钱多,更多南人脱离生产,从事教育学习。东晋南宋两次大规模南渡,充实南方人才。天时地利人和,强弱之势逆转,经济不均衡导致教育不均衡,科举考场上,南方自然占优。
南宋无所谓南北之争,元代没有科举。明代重开科举,进士中南人比例越来越高,高峰出现在洪武三十年(1397年),春闱会试取进士52人,皆为南人。北方举子不服,朱元璋过问,主考官维持原榜不变,朱元璋大怒,先把主考官处理了,再重新考试,亲自阅卷,取进士61人皆为北人,史称“南北榜之争”或“春夏榜之争”。
朱元璋这种翻大饼式的处理无法解决问题,现实中的不均衡并不以帝王意志而转移。在马太效应的加持下,完全放开的自由竞争会让落后地区越来越没机会。科举这块大饼该怎么分,的确是个麻烦。朱元璋不久去世,没给出个章程,之后的永乐帝朱棣,铁马金戈挥斥方遒,大事干了不少,科举的南北之争就没什么关注,麻烦交给后人解决。
南北榜案二十八年后的洪熙元年(1425年),明仁宗着手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命杨士奇拟定取士之额:卷分南北,“南人十六,北人十四”,南取60%,北取40%。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增加中卷,南、北、中为55%、35%、10%。后来虽有调整反复,大体维持这个比例。
南、北、中卷份额,摄于国子监
简单聊聊明仁宗朱高炽,他在位仅一年,解决了不少历史遗留难题,死后庙号“仁宗”,开启“仁宣之治”。在介绍宋仁宗时曾经提过,儒家非常重视“仁”字,中国历史有六位仁宗,汉家皇帝只有宋仁宗和明仁宗两位,而且当之无愧。明仁宗还计划将国都迁回南京,一大原因还是因为南方富庶,“呜呼,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属南京”,只是去世过早不了了之。马伯庸有本《两京十五日》,讲的就是明仁宗死后其子朱瞻基登基期间的事,虽是虚构悬疑小说,不过也反映了当时迁都和漕运等情况。
前些年去国子监,曾经看到同治七年殿试榜单,拍了一甲3人和二甲19人的名单,其中:江苏5人、浙江2人、湖南3人、湖北、福建、安徽、江西各1人,南人共14人;山西、山东各2人、顺天、山西、蒙古、满族各1人,北人共计8人。恐怖的是,前十有3名吴县(今苏州)人。清代不少状元是吴县人,江苏省状元超过40%,这比北京中考高分分布更加触目惊心。
同治七年殿试榜单
写到这段时,正好看到《为什么古代苏州一度成为“天下粮仓”》一文,对南方农业如何超越北方的论述更详细更完备,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搜搜这篇文章。“苏湖熟,天下足”,这和吴县人在科举考场上的亮眼表现,是有关系的。
确保落后地区的名额,只是授之以鱼。要想改变教育不均衡,根子上要改变社会经济不均衡,而这不是教育系统能解决的。如果只在师资力量、录取名额、选拔方式等方面做文章,往往治标不治本,可以缓解症状,但根子依旧。
以北京中考为例,只要海淀还富集高校院所,科技企业,那么一般措施很难撼动其教育优势,除非像朱元璋那样玩狠招,比如撤销海淀所有中小校,让学生们分散到其他区县就读——这当然是玩笑话。如果吸引更多的高技术企业或研究单位,提高本区学生家庭的教育程度,那倒可能提高整体教育水平,毕竟教育是学校和家庭合力的结果。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些无趣的大道理往往指明问题症结,教育不均衡是社会经济不均衡的体现。目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大家热议的学生内卷其实也是这一矛盾在教育方面的体现,如果不能提供更多的优质教育资源,靠减负、抑制补习、均摊教育资源等等,很难根除内卷现象。不均衡和内卷的根源并不只在于教育本身,正如君之病在肌肤肠胃而非腠理,仅仅靠汤熨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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