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互相瞅了一眼，丽站起来去开门；可是，她看见的不是坤，而是一个高个子男人。

丽只管愣着，心木走过去，她也呆住了，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向她笑着；柯像一条彩虹似的，身穿粉红衬衫悬挂在她惊诧的目光里。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心木把柯让进屋里笑着问，她瞅了瞅窗外；“下雨把柯下到门口来了”她接着说，她和柯都笑了。

丽一会儿看看柯，一会儿看看心木，她灵敏的嗅觉闻到了柯身上的那股烟草味儿；虽然柯除了一个肩膀歪点儿没有什么毛病；然而，他站在心木的身旁，就像书和灯炮；不知为什么，丽试着把柯和心木凑在一起时，她想到了这个意像；拼贴画只是一种伪造的艺术，她想。

心木从没对丽提起过柯，柯属于心木二十五岁以前的生活，那是丽所无法进入的时间和空间；当然，丽可以很容易设想心木抽屉最下层封存的那些故事；她独特，有魅力，肚里全是珍珠，配得上所有她爱的人!

他不是那个人，丽确信；当然，她不知道那些闪闪发亮的珍珠最后会落到谁手里。

丽像吐珍珠似地吐了一串客套话之后回卧室里去了，她看见外面又下雨了，卧室的小窗像凹进墙里的眼睛向外怯懦地注视。

浅清色床单干净得好像在下雪，她唇膏的颜色就是为了搭配它的，她倒下，把自己轻轻投入那蓝白色幻影，脸贴着发出淡淡茉莉清香的枕头，和梦一起趴在枕头上涽沌如雨天。

她把眼睛闭上又睁开，像一只黏在树叶上的蜗牛，被微风轻轻地摇着，一会儿被阴影遮蔽，一会儿又露在阳光里；不，她躺在心木蜕下的壳儿里等着起飞，蝉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那不是雨声，那的的确确是蝉声；心木和柯（那个长腿蝉）她们在悬挂她的树荫下莺莺喁喁吟哦着她们的过去，偶尔停下来，四目相对，那是不能说的话，或者已经说过或逾期的话。
琴声一直悠悠扬扬萦绕着屋顶，当然，心木的弦音更加令人忧伤。

“越变越像心木了!”柯的话隐隐约约爬进丽的耳朵。

“以前的心木不纯吗？”心木说，她和柯突然的会面使她觉得好像还没有抓住船舵，船在水面上跳跳荡荡着不稳。

过去好像已经滑入了另外的维度，回不去也很难回忆；心木觉得旧的感觉全变了，好像推开门进入了别人的卧室，那种心情即陌生又疏远。

柯的拘谨，他的粉红色衬衫，都加重了心木的这种心情；然而，柯看她的眼神没变，他那里还有一些东西没变，柯没说，但他说了；他就是这样，什么也瞒不了她。

“你知道我的意思”柯说，呵呵笑着捡起旁边的书；他从来不看书，他把书倒过来拿着，自己没有意识到。

心木看见了，她低下眼睛，恰好看见杯子里的茶，她猛然想起自己连茶水都忘了准备，便跳起来去泡了两杯茶来。

柯放下书，仔细打量着心木，嘴里哼起了歌，调皮地微笑着；仿佛那时候的柯突然迈一大步回到了他从前的身体，柯回来了，心木想，她伸手排了一下柯的肩膀，两个人发笑。

然而，心木像突然被装进了自己蜕下的旧的壳儿，尽管努力装出亲密自然的样子都无济于事，她一点也拿不稳手上握着类似过去的感觉。

一切都变了，她想着，她替柯有点难过；她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儿，他心里有一块儿地方还是那么干净，还是那么寂寞；但有一天那儿会盖上白房子，里面有了住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丹。

“还是一个人？”柯问，然后大声笑了。

“刚刚被甩了!”心木笑着回答。

“他不会是长两个脑袋吧？”柯说，他不相信心木说的是实话。

“脑袋倒是一个，心多!”心木说，她用说实话来遮挡她面对柯时暴露的空虚。

柯“嗤”地笑了，他依然认为心木在开玩笑。

“你怎么还甩着长腿一个人到处乱跑？”心木说，她在拐弯抹角问柯同一个问题。

柯的脸突然沉了一下，变严肃了，他闷头坐了半天，抬眼盯着心木看。

“我要结婚了!”柯转了表情笑着说，他尽量显得自然，但表情里那多余的东西还是让他的轮廓在一边倾斜。

心木知道柯做的傻事，但再充当一次傻瓜对于柯并不那么难；但他刚才说的话还是像一个剧本的开头。

“和谁？”心木问，她不希望柯再拿自己开一次玩笑。
“丹!”柯说，他的笑容显得僵硬，刻板，好像用很大力气才勾勒出来，并把它按住!
“为什么？”心木几乎痛苦地问。

“不知道!”柯说，咧嘴笑。

他也许想做个男人了，这很可能是他的真想法儿，就像那个停电的晚上，他像一个空壳儿那样把自己给出去，当时他脑袋里装的就是这个想法儿。

“丹是女人，不是衣服!”心木说，语气落得很重。

柯看了看心木，他对自己的感觉还是有所警觉，掉过一次坑的人，他的脚会长出眼睛来，但可能只有眼白。

“我是来讨祝福的!”柯说，悲哀不可扼制地渗出他矫揉的微笑。
“错犯一次就够了!”心木伤心地说，她的角色让她感到难堪。
“也许事实并不是那样!”柯说，心木发现柯的眼神里多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怀疑。

心木明白他的意思，丹需要有人同情，这是第一步，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步，柯必须冒这个险，他要成人，他不想做一辈子没人爱的大男孩儿。

丽在卧室里并没有睡着，她黏在床单上倾听客厅里的谈话；她们的话像被雨水浇湿了似的断断续续，有时只有声音，好像元音和辅音揉在一起搏斗，什么也听不清。

“那只长腿蝉……”丽把后面的话用枕头压住；柯给她留下的印象不足以让她把剩下的话一并说出来。

时间与淅淅沥沥的雨声纠缠在一起，所有的纸船都被浇湿了，丽只好让它们继续浇着，直到雨停。

床像一片原始森林，好像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似的，丽像一条美丽的青蛇，盘在高大的棕榈树枝上，呼吸着热带雨林沉闷潮湿的空气，懒洋洋地倾听不远处两只夜莺啁啁啾啾的私语。

丽听到了电话铃声，长腿蝉接了一个电话；可是，雨还下呢，没带伞是一个足够充足的理由。

“你会去吧？”长腿蝉说。

“丹……”心木的话被风吹散了。

“你把伞拿着!”心木大声说，她把伞硬塞进柯的手里。

“有时间我还会来的！”长腿蝉说，有那么一会儿客厅里只有静默，她们又在说那种没有声音的秘密话，然后门开了。

“不要再做傻事，好吗？!”心木的声音悠悠荡荡传进她耳朵里。
“求你一件事情，可以吗？”柯说，丽的耳朵几乎竖了起来，她把他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不是我做不到的吧？”心木先设了预防问，她比以前警醒了，她的话像撞了墙似的反弹回来撞击着她的耳膜；当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它们更深层的意味。
“算了!”柯笑了笑说，他也变机灵了，他的请求心木已经拒绝了，那只是他一刹那的念头，他并不觉得受了伤害，伤害早已经构成。
柯走了，他很高兴，也很伤心，但这就是事实；心木关上门，她的心情蒙上过去的阴影，她感觉她的心被打扰了，但程度比她想像得要轻很多。
卧室的门打开，丽站在门口，她像第一次走出洞穴的人，发现眼前的文明世界蒙着一层薄纱，纱后面的心木脸色有点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