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人都在忙什么(下)
(2023-04-08 08: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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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人都在忙什么(下)
薛蟠喝酒后忙着勾引柳湘莲。他见柳湘莲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柳湘莲欲擒故纵,说你是不是真跟我好,薛蟠“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柳湘莲说你不信么,薛蟠“忙笑”着说:“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柳湘莲说我在前面等你,薛蟠“连忙答应”。果真见到了柳湘莲,薛蟠“如获奇珍,忙笑”。柳湘莲臭揍薛蟠,让他喝脏水,薛蟠不喝,柳湘莲就打。薛蟠“忙”说他喝。本来薛蟠见了柳湘莲高兴得酒醒了一半,后来柳湘莲约他出去,他高兴得又喝醉了八九分,可是只喝了一口脏水,就把之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薛蟠也真够浪费的。柳湘莲也觉得太浪费,于是命令薛蟠把他吐的脏东西再吃回去,柳湘莲真是个过日子脾气。刚才薛蟠还说他又不是呆子。可是你不是呆子,《红楼梦》里谁还敢自称呆子呢?雪芹同志已经下了定论,这一回就叫《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探春管家后忙着回复找上门的赵姨娘。赵姨娘一进来,李纨和探春“忙让坐”。赵姨娘边哭边说有人踩她,让探春给她出气。探春“忙”问是谁。赵姨娘说就是姑娘踩我,这话是非常重的,她毕竟是探春的亲娘呀。探春听了“忙站起来”说她不敢。
平儿和熙凤忙着哄探春。赵姨娘正腻歪探春呢,平儿进来了,于是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熙凤好不好。平儿传达凤姐的意思可以多给赵姨娘这边一些钱,探春拒绝。平儿见探春面有怒色,非常识相地在一边“垂手默侍”。这不光是给赵姨娘看的,也是给所有不服探春管教的人看的。探春梳洗时,平儿见探春的大丫鬟待书不在,“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探春也不拒绝,任由平儿服侍。有人此时向探春请示事宜,平儿把那人狠怼一顿。探春一面匀脸一面跟平儿冷笑着说有人故意欺负我不懂路数,平儿“忙笑”着说这种人欠打。到吃饭时间了,探春的丫鬟待书和素云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因为当时是李纨、探春和宝钗这三驾马车一起治理荣国府,所以探春见没给宝钗安排饭就有些生气。下面媳妇们要去安排,探春直接说:“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可以说给足了探春面子。再说熙凤,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对探春不恭敬,熙凤“忙说”你快走吧,别疯疯癫癫的。探春挥掌打了王善保家的,还拉着凤姐让她翻自己,凤姐和平儿“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待书骂王善保家的,熙凤说探春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着硬刚凤姐说:“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周瑞家的等人也过来劝。凤姐哄探春到什么程度呢?她服侍探春睡下才离开。前面平儿服侍探春洗漱和吃饭,如今熙凤又亲自服侍探春睡觉。探春真是霸气。不得不说,熙凤从骨子里敬服探春之才。
贾琏忙着娶尤二姐。为了见尤二姐,本来贾蓉就可以去取钱,但贾琏“忙”说他得亲自去取。
尤二姐忙着中熙凤的圈套。听说熙凤驾到,尤二姐“忙整衣迎了出来”。见到凤姐身着冷艳服装进院,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凤姐也“忙陪笑还礼不迭”,还是“二人携手同入室中”。说是二人携手,但肯定是熙凤主动携着尤二姐的手。平儿也来见礼,尤二姐还是很有见识的,她“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熙凤给尤二姐见面礼,尤二姐“忙拜受了”。熙凤要带尤二姐进贾府,尤二姐“忙”说所有事都请熙凤做主。然后“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看着真是无比和谐,无比亲密。尤二姐进贾府前说了句“任凭姐姐裁处”。进贾府后果然是任凭裁处,任人摆布。熙凤安排服侍尤二姐的那位极其不善的善姐尽兴作践尤二姐,再加上那个秋桐也来作践。尤二姐告天不应,告地不灵,于是含泪狠命吞了一块生金,然后“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 。最后一次“忙”,是忙自杀。
尤二姐自杀而死,尤三姐也自杀而死。只不过一个窝囊,一个壮烈。
尤三姐看到贾琏送来的柳湘莲给的定情信物鸳鸯剑,“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剑挂床上,相当于让柳湘莲陪着自己,可见其对柳湘莲的一往情深。但柳湘莲从宝玉口中得知尤三姐是贾珍的小姨子后,便来悔婚。尤三姐不堪其辱,“连忙”摘下剑来,一面泪如雨下,一面挥剑自刎。红楼二尤,哪一个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其实不光她们两个,司琪、金钏、晴雯、鸳鸯这些丫头,黛玉、湘云、探春、宝钗这些主子,又有哪个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呢?哪怕熙凤,不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么。
很多人都在“忙”的一次是诗社吟诗。你看黛玉“忙联”,宝琴“忙道”,宝钗“忙道”,甚至黛玉“不容他出”便接。当然这次最忙的是“湘云”,因为是宝钗、宝琴和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宝玉干嘛呢?他的水平不及以上四人,所以就忙着看热闹。
很多人都在“忙”的另一次是宝玉、平儿、薛宝琴和邢岫烟同一天过生日。那一天先是贾环和贾兰来给宝玉祝寿,袭人“连忙”拉住。又有八九个丫头和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来拜寿。宝玉“忙”迎出来。一会儿平儿来了,宝玉又“忙”迎出来。平儿作揖,宝玉也作揖,平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则“连忙”搀起来。袭人提醒宝玉这天也是平儿的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作揖。这时湘云拉着宝琴和岫烟说你们四个都得互拜,探春“忙”问邢岫烟是不是也是今天,并“忙命丫头”给邢岫烟补一份礼物。过生日,得好好吃一顿呀,于是主厨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宝钗向薛蝌嘱咐酒的事儿,薛蝌“忙”回复他会做好安排。宝玉一听,“忙又告过罪”。宝钗锁好角门,宝玉“忙”问这一道门为什么要锁。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来给平儿祝寿,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众人行令喝酒,香菱“连忙”说让她来写。林之孝家的来提醒别喝多酒,探春“忙”笑着说别担心。可是下一秒就被打脸了,因为湘云分明喝多了,还醉卧花丛。众人“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连忙起身”,很是惭愧。探春则“忙”命下人们把醒酒石拿来。要不一会儿见了人家林之孝家的咋说?
连续为一个人忙的是凤姐,贾母说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想吃清淡的,凤姐儿“忙”说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贾母嫌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说还有杏仁茶呢,只怕也甜。贾母这才没说啥。我觉得贾母就算还有要求,熙凤也一定能满足。比如贾母说熙凤我想吃你的肉,熙凤也一定会“忙”说我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老祖宗的,老祖宗您想吃哪块儿自个儿挑,挑好了我让厨子做去,煎炒烹炸都使得,可就怕老祖宗嫌我这人肉酸,怪罪下来,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呢。
宝钗黛三人有一次非常有趣的“忙”的互动。黛玉笑着说:“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因为之前刚出了宝玉认下彩云偷东西的事儿,所以“盗窃”二字便犯了忌讳。宝玉知道黛玉在说什么,“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也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那意思黛玉你为啥总爱说这种让空气骤然安静的话呀。黛玉也觉得自己情商太低了,后悔说错了话。于是“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要知道黛玉以前可是从不参与划拳这种不能体现她水准的活动的。宝玉一怕彩云不好意思,二怕黛玉怪她什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宝钗怕宝玉和彩云不好意思;黛玉则后悔让人家不好意思。他们不好意思,这样一来,读者读起来就特别有意思了。
弗洛伊德说:“人是充满欲望并受欲望驱使的动物。”我深以为然。欲望是人的动力,却也是人的枷锁。读《红楼梦》,让我对这句话的感触更深。
贾母、王夫人忙着疼爱宝玉,但讨厌仕途经济的宝玉注定无法振兴贾府。
薛姨妈、宝钗忙着向宝玉示好,但宝玉注定给不了宝钗依靠,更给不了薛家依靠。
黛玉忙着拈酸吃醋,但还是在焚稿断痴情后魂归离恨天。
宝玉忙着哄黛玉,忙着照顾那么多人的情绪,却还是无法找到保护他们周全的法门。
袭人忙着成为宝玉的侍妾,却最终成了蒋玉涵的女人。
晴雯忙着悄悄地爱宝玉,却最终只能把两个鲜红的指甲送给他。
鸳鸯忙着照顾贾母,贾母死后,为了不遭贾赦亵渎而自杀。
红楼二尤忙着挣扎,却最终无力挣扎。
探春忙着起诗社,湘云忙着作诗,香菱忙着学诗,李纨忙着评诗,在诗歌的王国里,她们是那么幸福,最终却是走的走,亡的亡,孤独的继续孤独。
贾赦忙着娶一个姨太太再娶一个姨太太;贾琏忙着找了多姑娘找鲍二家的,找了鲍二家的找尤二姐;贾珍忙着大葬儿媳妇秦可卿,忙着趁贾琏不在家时去调戏尤家姐妹,弄得连薛蟠这样的半傻子都知道;贾蓉忙着替贾琏张罗着在外面娶尤二姐,其实是为了自己过去厮混方便;贾瑞忙着勾引熙凤;薛蟠忙着勾引柳湘莲;秦钟忙着推倒智能。这些对男色女色都极度上瘾者和忙着炼丹的贾敬、忙着说官话的贾政怎么可能扶得起四大家族摇摇欲坠的屋檐。
凤姐倒是有真本事,但她忙着放高利贷,忙着去威服众人,忙着害人,暴露贪欲,又大失民心,她本是凡鸟,又偏从“末世”来,怎么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
赵姨娘忙着自卑,贾芸忙着钻营,乌进孝忙着磕头赔罪,小红忙着为摆脱自己的下等丫头身份而奔走,龄官忙着为自己的笼中鸟身份而哭泣,
唉,忙呀忙,忙呀忙,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实连为他人作嫁衣裳都不能够。就像宝玉说的,也只是各自流各自的眼泪罢了。真是各有各的欲望,各有各的伤。
反倒是来自民间忙着去活的刘姥姥活得那么谦卑,又那么骄傲;那么老朽,又那么强悍。
冯至在他的《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一诗的最后写道:“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是啊,这是谁的身体?为什么我们此刻觉得它如此陌生,却又分明自认为很熟悉?
我们到底因何而悟?我们到底因何而迷?我们到底因何而喜?我们到底因何而泣?就这么忙忙地来,忙忙地去,忙忙地走完了一生,却发现还是有那么多事做不了,还是有那么多人爱不成。
《红楼梦》里的人都在忙什么?无非都在忙自己的因果。
202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