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一片谁知我，多情却被无情恼

——谈赛太岁、黄袍怪

《西游记》中有两个极为痴情的妖怪，一个是赛太岁，一个是黄袍怪。二怪一个是观音的金毛犼，一个是天庭的奎木狼。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金圣宫娘娘一眼，就再也不能忘掉她容颜。让她气来让她骂，只要她不离开自己身边。赛太岁守着个仙人掌美女，从未沾过身，还照样跟捧着宝儿一样。悟空让金圣宫娘娘把赛太岁请过来叙夫妻之情，好做手脚。

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

赛太岁觉得被金圣娘娘“请”而不是“骂”就受宠若惊得不得了，看来一直对娘娘很好。除了真爱，好像没有别的解释。

金圣宫娘娘不用过多思量，更不用提前彩排，骗痴情种赛太岁的话张嘴就来。

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甚么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着。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

这话其实并不高明。第一，你不是被娶过来的，是被摄来的，而且没有夫妻之实，充其量是绑架的和被绑的关系。这算什么前世之缘？第二，你穿的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已经是妖精们的顶端配置了。哪里亏待你了？第三，第一次跟人家阿赛正经说话就要拿走人家的镇洞之宝紫金铃，如此直奔主题，任谁也会生疑吧？但结果却是：

妖王大笑陪礼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然后悟空就把紫金铃拿走了。如此拙劣的美人计，竟一击而中。无他，因为爱情。悟空偷了紫金铃却不会用，又被赛太岁拿回。赛太岁至此也没有丝毫怀疑金圣宫娘娘，使得悟空又与金圣宫娘娘定计盗铃。这次又成功了。

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

悟空拿了紫金铃，胆子壮了，跟负责通报的小妖说自己叫外公，好占赛太岁的便宜。这观音坐骑竟然萌萌地不知道外公是什么，于是郑重地向娘娘询问。

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出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

“怪的是”连说两遍，显得非常谦卑；“没福”连说两遍，则有几分自嘲在里面；“定是”连说两遍，则透着一种对知识分子和完美情人的崇拜。赛太岁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特别喜欢用叠词，那么激动，又那么顺从。他并不知道金圣宫娘娘身上的倒刺何时才会消失，就这么耐心地等着，耐心地爱着。他被悟空调侃，被金圣宫娘娘暗笑，被两个人合伙骗了两次，却依旧爱着。而且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像一只大黑熊一般不知如何去爱怀中的蝴蝶，因为无论怎样去爱都显着那样笨拙与狼狈。我不知道赛太岁得知娘娘骗自己之后的具体感受，但我知道那滋味儿一定很苦。

赛太岁对金圣宫娘娘痴情一片，算是个疼媳妇儿的模范，不过黄袍怪也不遑多让。

原来是八戒、沙僧与那怪在半空里厮杀哩。这公主厉声高叫道：“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丢了八戒沙僧，按落云头，揪了钢刀，搀着公主道：“浑家，有甚话说？”

这一连串的动作描写，把个疼媳妇儿的好男人写得呼之欲出。“浑家”二字更是喊得亲热非常。有点儿像金庸《射雕英雄传》中陈玄风喊梅超风的那声“贼婆娘”。

我们再来看百花羞公主骗老公的一番话。

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时睡在罗帏之内，梦魂中，忽见个金甲神人。”妖魔道：“那个金甲神？上我门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时，在宫里对神暗许下一桩心愿：若得招个贤郎驸马，上名山，拜仙府，斋僧布施。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到今不曾题起。那金甲神人来讨誓愿，喝我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此，急整容来郎君处诉知，不期那桩上绑着一个僧人，万望郎君慈悯，看我薄意，饶了那个和尚罢，只当与我斋僧还愿，不知郎君肯否？”

喊“郎君”足足喊了四次，夸对方是“贤郎驸马”，再说与对方“欢会”，真是浓情蜜意。别说黄袍怪，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心动吧。再把“金甲神人”这种没法找来对质的人物抬出来，更能显出百花羞之聪明机敏。但其实她不必这么聪明的。

那怪道：“浑家，你却多心呐！甚么打紧之事。我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吃吃？这个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罢。”

只要媳妇儿高兴，说放就放。注意，他错过的可是当时天上地下最贵的肉——唐僧肉。

无他，还是因为爱情。

唐僧给国王报信，国王竟激动紧张地打不开信，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得知女儿遭难后，国王恳求唐僧师徒相助，八戒为了一顿好饭慨然应允。沙僧也驾云升天，豪壮至极。但很快八戒躲起来，沙僧被生擒。这两位天上的神仙合体都打不过神仙体系中位次极低的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真是让我大跌眼镜。黄袍怪怀疑公主送信，非常生气。但沙僧却义正词严，说乃是自家师傅看到榜文才知道此事。老实人说起谎来果然容易被相信。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着他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

沙僧骗黄袍怪，黄袍怪就变成美男子去骗宝象国国王。唐僧看不出白骨精是妖怪，唯独悟空能看出；满朝文武都看不出被黄袍怪变为猛虎的是好人，也唯独悟空能看出。读《西游记》，要多停下来想一想其中的关节。如此才能获得更多的审美感受。

悟空见到公主后，说要去找黄袍怪算账。公主的话是“和尚啊，你莫要寻死。昨者你两个师弟，那样好汉，也不曾打得过我黄袍郎”。“我黄袍郎”四个字唤得多么真情流露，亲切自然。

奎木狼被带回天庭后，交代了前因后果。

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

奎木狼知道百花羞是自己前世的恋人，可是百花羞却对此一无所知。对于痴心一片的奎木狼来说，这算不算一种悲哀？

悟空将百花羞带回了宝象国。公主的话是“多亏孙长老法力无边，降了黄袍怪，救奴回国”。

我很想知道，百花羞公主说这番话的时候有没有一丁点儿心痛？而黄袍怪如果听到了这番话，又会不会痛断肝肠？以前，她喊的可一直是“黄袍郎”啊。连悟空都说“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岂无情意”。而百花羞却说嫌弃就嫌弃，真是令人费解。

为了你，我由神变妖；而你，却感谢降妖的人。两个孩子也被活活摔死，这让我如何堪受呢？

许仙爱白娘子吗？当然爱，但因为白娘子是蛇妖，许仙就有了心理障碍。其实换了谁都会有障碍。你能想象自己身边躺着一条大蛇吗？如果你不能，就不要苛责许仙了。我们都是人，都有人的本能反应，我们别无选择且无处遁逃。

《聊斋志异》中的狐精花仙甘愿去献身给那些落魄的书生。哪怕她们有千年的道行，却还是想能站到和人一样的高度。他们只求那些书生把自己当做一个最普通的人来看，尽管她们当中有很多在有情有义方面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

自卑的狐精花仙，自卑的白娘子，痴心一片的赛太岁和黄袍怪，“多情却被无情恼”，我仿佛听到了他们被人类拒绝后那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