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人说鬼话《聊斋》(二)
(2018-04-08 09:5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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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情至性耿去病
太原耿氏的老宅经常发生门自动开合的情况,举家搬迁之后,留下看门的老翁又常常听到楼上传来笑语歌吹之声。耿的侄子耿去病住在这里。一天晚上,老翁见楼上灯火明灭,赶紧来报告耿去病。青凤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青凤》一文自始至终也未交待耿去病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有些不祥的老宅子里居住。是因他天生胆大,还是因其坦荡为人呢?抑或二者兼有吧。
耿去病上楼并没有一开始就见到青凤,而是先见到了青凤的叔叔、婶婶和孝儿等人。通过耿生的眼睛,我们看到青凤的叔叔“儒冠南面坐”。头戴儒冠,说明其身份,面南而坐表明其在家中的地位。后来我们又得知其名义君,其子名孝儿。封建统治者提倡的“忠孝节义”四字道德准则。老翁家已占其二。虽说姓胡这一信息已透露给我们这是狐仙一家。但如果放在人类社会来看,胡义君家无疑是个颇为正统的封建大家庭。
谈兴正浓之间,老翁让青凤来旁听。于是“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的女主角青凤终于出现在耿生和读者面前。对弱女子,男人总会很自然产生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眼神中透着智慧,美丽非常的女郎呢。耿去病之前自称“狂生”,见到青凤之后,果然狂性发作。他一边喝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凤,把个小狐仙看得低了头。儒家所讲的“非礼勿视”那一套礼法规范在耿生这里完全失效。他一味跟着感觉走。你看,他又用脚去轻轻地踩人家姑娘的莲足。“非礼勿视”他也视了,“非礼勿动”他也理直气壮地照动不误。青凤赶紧缩脚,却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神色。耿去病见青凤没生气,又果断抛弃了“非礼勿言”。他拍着桌子说:“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胡老汉在家里面南而坐,俨然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家长。而耿去病却说只要娶了青凤,南面称孤也不换。
青凤的低头,缩脚与很多大胆示爱的狐仙不同。这与她所受的“正统教育”是分不开的。《聊斋志异》虽多谈狐说鬼,但其实很多篇章都可以找到人类社会的影子。
耿生的一番非礼言行,正襟危坐的胡老汉焉能不知。耿生再来,胡老汉化作厉鬼,想让耿生知难而退。文中写道:
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拈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
读到这儿,我也是醉了。“灼灼然”三字把个狂生活画了出来!
再见到青凤,两人互诉衷肠。胡老汉忽然现身,怒斥青凤行为不检。“忠孝节义”中的“节”字,胡老汉看得甚重。文中写道:
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鈇钺,愿身受之!”
不怕厉鬼吓,唯恐佳人哭。耿生之至情至性可见一斑。
第一次见青凤。耿生“不能忘情于青凤也。”这次见青凤,耿生“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一见钟情,然后便念念不忘。痴情的耿生,与断指求爱的孙子楚不相伯仲。
再见青凤,是在郊外,一狐被犬逼迫,向耿生求救。耿生抱回家中,放于床上,狐竟化为青凤。耿去病的反应简单至极。“大喜”二字让人敬佩万分。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讶,只要是青凤,是青凤就欢喜,管她是狐是鬼!《聊斋志异》中太多的狐妖花仙因暴露了异类的身份就被那些呆腐的书生自然而然地嫌弃。即使是《白蛇传》里那样温婉贤淑的白素贞,也为许仙所伤。被所爱的人嫌弃猜疑,还有比这儿更大的伤害吗?青凤怕因自己是异类,被耿生憎弃。耿生回复道:“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得异宝,何憎之云!”我要是青凤,一定会被耿生感动得泪落沾襟,从此生死相随。耿去病的境界真不知比许仙之流高出多少!
青凤料想家人必以为自己已葬身犬腹,也便放下矜持,与耿生结为夫妻。蒲翁的铺垫,使人物的种种选择合情合理。青青小凤,疏狂耿生。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故事还没结束,再后来,青凤的叔叔有难,耿生不计前嫌将其救出。救青凤的叔叔也是耿生爱青凤的一种体现。毕竟其叔曾棒打鸳鸯散,曾让青凤“嘤嘤啜泣”。救出胡老汉之后,一家人终于尽释前嫌。在救命大恩面前,在一对恩爱的夫妻面前。作为封建卫道者的胡义君,也只能接受现实。
小说虽以“青凤”为题,真正的主人公却是耿去病。“亦狂亦侠真名士,能歌能哭迈俗流。”从心而行,为情而生。狂放无拘,潇潇洒洒,真是神仙中人。
只是,这世上了无羁绊,至情至性的人还是太少了啊!
笑语盈盈暗香去——婴宁
“婴宁”之名有论者说出于《庄子·大宗师》,其中有所谓“撄宁”,指“撄而后宁”,即经困扰而后达成合乎天道、保持自然本色的人生。也有人说只是形容父母希望婴孩儿平安宁静地度过一生。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两种说法放在一起。婴宁,就是保持本色,平安宁静。
婴宁喜欢花,初见王子服,她手拈梅花;再见王子服,她手拈杏花;嫁给他,又在他们的家里到处种满各种各样的花。
婴宁更喜欢笑。王子服初见婴宁,婴宁“笑容可掬”,又“遗花地上,笑语自去”。把个王子服迷得神魂颠倒。这样花面交相映,笑语嫣然的女子,哪个不喜欢?二见婴宁,婴宁“含笑拈花而入”,等到鬼姨向王子服引见婴宁,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闻户外隐有笑声”,“户外嗤嗤笑不已”。等到“婢推之以入”,婴宁“犹掩其口,笑不可遏”,然后“忍笑”,憋不住了就“大笑”。更离奇的是在小园,婴宁“见生来,狂笑欲堕”,“女笑之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一个人,而且是姑娘家家的,能笑得要从树上掉下来。当真是花枝乱颤,一派天然。然后笑得站不住,靠着树都不能走。笑成这样,也真是没谁了。与王子服同归王家之后,婴宁全然不顾三从四德,笑不露齿那一套。 “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婆婆在前,她“犹浓笑不顾”,刚行过礼,“翻然遽入,放声大笑”。结婚仪式上,新娘子婴宁竟然“笑极不能俯仰”。
我若是王子服,哪怕爱婴宁到极点,估计也被笑傻了。亲爱的,您这么笑,不累吗?
对婴宁而言,保持本色没问题;对她老公王子服来说,平安宁静就甭想了。文中一点儿都没提及两人结婚后王子服的心态如何,只交待了婴宁多么招家里人喜欢。是蒲翁有意为之,还是王子服的心态实在太难写呢?
很多人都在为婴宁蔑视礼法,天然去雕饰的举动击节称赞。可是,这并不是婴宁的全部,或者说这并不是真实的婴宁。真实的婴宁用笑里藏刀的计策惩治了好色之徒。真实的婴宁从小便被母亲离弃,被鬼母养大。真实的婴宁因看到人世间居然有溺死女童这种悲剧而痛心疾首。真实的婴宁会哭着恳求丈夫收敛老母的尸骨。
读到最后,看婴宁因被告到衙门而被婆婆训斥,从此再也不笑。文字外的我,也已笑不出来。谁能真正选择自己的生活呢?生活,却往往左右着人的选择。
哪怕身为异类,哪怕天真不羁,还是不免为人世间的种种所禁锢,蒲松龄一边纵横笔墨,极写婴宁的天真烂漫。一边又将婴宁拉回中规中矩、模板化的现实。读者可从中窥得作者内心的纠结与矛盾。
婴宁所走的路,是每一个想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却最终向现实妥协的人所走的路。这条路是那样的不容置疑,它的“正确”与“权威”,让所有不同节奏的声响哑然失声。
有人评价专制体系说:“没有人敢说话,到处都很平静,但你不感觉它平静得像是坟墓吗?”婴宁从荒郊野外的坟墓中来,却是一个爱笑任情的女子。反而是看似热闹的人世,让婴宁不再笑,且“竟日未尝有戚容”。哭出来还好,不笑也不哭,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灰意冷啊。笑语盈盈暗香去的婴宁就这样还没与人世交手几个回合就弃子认输。不认输,又能怎么样呢?争而无用,莫若不争。
最后的最后,婴宁产下一女,这个女孩儿在襁褓中便不怕生人,见人就笑。蒲松龄总算给了喜欢婴宁的读者们几丝安慰。不过我们试着往下再想一步,这个生来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能永葆这样的笑容么?张艺谋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最后,发疯的四姨太颂莲最看到五姨太文竹嫁了进来。可是只要宅院还是那个宅院,文竹的命运便可想而知。
莲入污泥,竹被折枝,婴宁告别本色。很多事情,往下想一步,才会明白它如此残酷。
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给你看。
本色为人,困难重重;戴上不同面具,才能进退自如。有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可是,英雄在哪里?名士在何处啊?
想起了陈淑桦演唱的《笑红尘》中的几句歌词: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相信开心到老是全天下每个人的祈愿。但“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的潇洒还是离凡尘俗世的我们太远太远。
看蒲翁难掩对婴宁的喜爱之情,在“异史氏曰”一部分将婴宁称为“我婴宁”。是啊,除了表达一下对婴宁的喜爱与怜惜,蒲翁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卫道士们喜欢的不是婴宁这般天真烂漫的解语花,而是龚自珍《病梅馆记》中畸形怪状受尽束缚的病梅啊。
拈花微笑啊拈花微笑,蓦然回首,那花朵已枯萎,那笑容已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