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荀子》“扁善之度”杨树达解
(2018-10-19 04:55:14)
标签:
历史文化杂谈 |
分类: 近世人物 |
《荀子·修身》云:“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
“扁善之度”似乎比较费解,王先谦《荀子集解》引录了卢文弨、郝懿行、王念孙等人的说法,都不惬人意。后来杨树达先生有一个解释,现在倒好像颇有人接受。
在我看来,这四个字的关键在一个“度”字。只要把这个字读对了,问题其实不算复杂。
按“度”(读zhái,《集韵》“直格切”)字古文又作“㡯”,通“宅”。——如果读“法度”的“度”(dù),那是一开始就走上了岔路。
“度”、“宅”字通,累见于《诗》《书》。如《尚书·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郑玄注:“宅,居也。”王先谦云:“‘宅嵎夷’,古文也。今文作‘度嵎夷’。”(《尚书孔传参正》页22,中华书局,2011年)又“五流有宅,五宅三居”郑玄注:“史迁‘宅’俱作‘度’。”即《史记·五帝本纪》作“五流有度,五度三居”。
最足启发的例子是《左传·文公十八年》:“不度于善,而皆在于凶德,是以去之。”
此处“度”即读为“宅”,故杜预注:“度,居也。”今言“宅心仁厚”,“宅心”就是“居心”。“不度(zhái)于善”就是“不居于善”,恰好可与《荀子》文比照。
“度(zhái)”字弄清楚了,剩下的就容易明白。
“扁”读为“偏”,“偏”是单单、唯独的意思。马王堆一号墓竹简261号:“佐者无扁职,有分守也。”“扁”即读为“偏”。(参看王辉《古文字通假字典》页699,中华书局,2008年)
又《周易·同人》六二爻辞:“同人于宗,吝。”王弼注:“用心扁狭,鄙吝之道。”“扁狭”即“偏狭”。
“之”相当于“是”,用法同于“唯命是从”的“是”。这也很常见,例如《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愿大王毋吴王之(是)听。”(希望大王不要听吴王的)
“之”字的这种用法见于《荀子》中的,如《荣辱》:“牟牟然惟利饮食之(是)见,是狗彘之勇也。”《不苟》:“《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是)基。”《法行》:“曾子曰:无内人之(是)疏而外人之(是)亲。”
所以“扁(piān)善之度(zhái)”的意思其实就是“唯善是居”。
下文“后”是继的意思;“名”通“明”,是彰显的意思;“配”是匹配的意思。
串起来讲就是:唯善是居,以治气养生则继彭祖,以修身自显则配尧禹。
那么杨树达先生是怎么解释“扁善之度”的呢?其《古书疑义举例续补》卷二《文中有标题例》说:
古书中有作者自标之题,其初本与正文分析者也,后经传写,遂致混淆,读者不之知,遂竟误认为正文矣。
此例《荀子》书中最多,有为前人所已言者,亦有为前人所未及言者:今详举之。《修身篇》云:“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扁善之度”四字,标题也。“以治气养生”云云,皆指以礼信而言。盖谓以礼信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礼信修身自名,则配尧、禹;以礼信既宜于时通,复利以处穷(杨自注:于、以互文;以,亦于也)。此其所以为扁善之度也。……又云:“士君子之所不能为。”王念孙云:“总冒下文之词。”——即标题也。……(《马氏文通刊误、古书句读释例、古书疑义举例续补》页232~233)
杨先生说“扁善之度”是标题混入了正文,那么拿掉这四个字,文章就成了:“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这是杨先生的点法)
开头一个“以”字前无所承,作宾语的“礼信”远隔在后面,这是什么“高等国文法”?
借用王念孙的用语,“扁善之度(唯善是居)”也是“总冒下文之词”,“治气养生”、“修身自名”都要凭着(“以”)它,这才能够登遐寿(“继彭祖”)、传美名(“配尧禹”)。——“扁善之度”前置,“以”下省略“之”字。
杨先生的“盖谓以礼信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云云,以杂糅原文当解释,其实是讲不清楚在那里混。“以礼信治气养生”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杨先生说“总冒下文之词”“即标题也”,那就更是不通。
既然是“总冒下文之词”(“冒”是覆盖的意思),那本来就是“正文”,怎么又成了“误认为正文”的“标题”呢?
比如韩愈《师说》开头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这是“总冒下文之词”,同时也就是“正文”。
或许有人会想,就算你对“扁善之度”的理解是对的(还不一定呢),那错的也不是杨先生一人,何以单单要批评杨先生?
读古书,谁都难免犯错,但杨先生犯错的原因,往往是跟别人不同的。
无论是语义还是句法都不像,杨先生怎么会想到“扁善之度”是“标题”的呢?
我说过,如果要推举近代所谓“学界”的“抄袭第一人”,只有陈寅恪能与杨先生互争雄长,其余的人,只好算是重在参与了。
所以这两个人的文风也够雷同,有时连用的句型都接近一般无二。
例如杨先生批评郝懿行:“郝君享名甚盛,其于义由声生之故果了解至何等乎?”(《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65)——这时杨先生在抄袭《说文通训定声》以及一大帮人。
陈先生批评“古今中外”的《长恨歌》读者:“古今中外之人读此诗者众矣,其了解之程度果何如?”(《元白诗笺证稿》页1)——这时陈先生在抄袭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
抄袭的同时大言炎炎把读者唬住,是这两个“第一人”的惯技。
杨先生“扁善之度”的“标题”说,代表了他抄袭的初级阶段,颇有“先遣小姑尝”的意味,远没有跟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同了事之后那么豪迈。
杨先生在前面说“此例《荀子》书中最多,有为前人所已言者”,后面又提到王念孙,给人的感觉仿佛王念孙就是他说的“前人”。
如果有人确切指出了他的抄袭,也可以有托词:不是说了“有为前人所已言者”吗?
然而,这个含含糊糊迷离惝恍的“前人”,其实不是王念孙,倒是一位“近人”,那便是蜀中的大学者刘咸炘。
刘先生论《荀子》时提到:
又是书段首每有题目之词,如《修身篇》“治气养心之术”,《儒效篇》“人伦之类”,皆不可连下文读。(《子疏定本·孔裔弟二》,《推十书》第一册页802,成都古籍书店1996年影印本。早在1922年,刘先生的《子疏》讲义即已流布)
这就是杨先生文章的出处。
如刘先生所言,《荀子》中是有“题目之词”的,《修身篇》的“治气养心之术” 就是。
刘先生行文有时若不经意,实则最有法度,他举的第一个例子,就是《荀子》书中的第一个“题目之词”。
杨先生的举例如果也从“治气养心之术”开始,那不是太容易让人“查重”了吗?
可是要到《荀子》的前文中去找例子,又实在找不到,于是他就瞧上了“扁善之度”。
反正这段话前人也没说清楚,混一下也就过去了,他需要的也只是把“文中有标题例”在刘先生的基础上重新发明一回。
而现在,这个“创获”果然就算在了杨先生头上。(参看王天海《荀子校释》页51,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至于“扁善之度”的解释,也就越说越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