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自己会“对对子”吗?
(2018-07-16 02:5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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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出题考学生“对对子”,最注重的是“对对子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平仄声”。他说:“此点最关重要,乃数年阅卷所得之结论。”(《金明馆丛稿二编》页253)
既然写对联讲平仄“最关重要”是陈先生亲口说出的“结论”,那我们就可以问了,陈先生自己会不会对对子?
答案是:完全不会!
陈先生亲自撰写的“对联”,即使只用平仄这个单一的标准衡量,也从来就没有一副合格的。
下面不妨选几副标出平仄看看。考虑到陈先生或许有古音、今音、方音的选择,一个字若有平仄两读,我的标注尽量往合格的方向靠。
至于对联在平仄上的规矩,“我们可以概括为两句话:(1)平仄在本句中是交替的;(2)平仄在对句中是对立的。”这是王力先生在《诗词格律》一书中讲“平仄”时说的。(《王力文集》第十八卷页14,中华书局,2014年)
写对联当然还有复杂一点的要求,但陈先生应该享受“三百年来第一人”待遇,标准一定要放宽。
不能耽误了,来欣赏吧:
一、赠清华国学研究院学生
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平仄仄平仄平仄仄)
大清皇帝同学少年(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平仄有多乱,请读者自己看。——懂对联的朋友当能看出“上联”的三个平声字都落了单。
上下各有八个字,陈先生就把它叫“对联”。
二、赠罗家伦
不通家法科学玄学(仄平平仄平平平平)
语无伦次中文西文(仄平平仄平平平平)
对联的要求是上下句平仄相对,如果上下联收尾的一个字同平或同仄,行话叫“一顺边”,是写对联的大忌。白化文先生说他参与评选对联,凡属犯了“一顺边”的直接统统砍掉。(《闲谈写对联》页37,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
陈先生这两句就真是大奇了,居然一顺到底,上下句平仄全同,把“对联”弄成了齐齐整整的“顺联”。——如果哪一天忽然时兴起这种“顺联”来,“中国顺联第一人”就非陈先生莫属了。
顺便谈一下内容,陈先生这样讽刺罗家伦先生,不嫌过于轻薄吗?
当年科学与玄学的讨论其实是很有意义的事。陈先生“一生负气”,崖岸自高,没法参与的热闹一概表示不屑。
这副“对联”就是要传播一个“不屑”的表情,与罗家伦先生倒没多少关系。
三、赠冼玉清教授春联
春风桃李红争放(平平平仄平平仄)
仙馆琅玕碧换新(平仄平平仄仄平)
这是陈先生的所有“对联”中,在平仄上需要改动最少的两句,“桃”、“仙”改用仄声字就行。可“春风桃李”近于固定搭配,难改。
但是“仙”字如果不改,那就犯了遣词的大忌,平仄不合倒是小事了。
这两句是陈先生送给他的中山大学同事冼玉清教授的“春联”。
冼教授室名“碧琅玕馆”,陈先生的下句凑出个“仙馆琅玕”对“春风桃李”,这“仙馆”二字用在男士头上倒还不妨,比如俞曲园先生就有《右台仙馆笔记》。可若是女士住在“仙馆”里,借用一篇俄国小说的名称,那就成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仙馆”是修仙之所,也可借称道观。在陈先生曾经研究过的唐朝,倘若道观里住着的是道姑(有名的如鱼玄机),那往往就是“游仙”的去处,也就是《游仙窟》里所谓的“仙窟”。
到了陈先生在复旦公学读书的年代,上海的“书寓”(俗称“长三堂子”)也多有取名“仙馆”的(自然也是出自旧典),或者门前还挂着“某某仙馆”的红灯笼。
清末邹弢的艳情小说《海上尘天影》第二十章中拟的“乙未(1895年)春季申江花榜”,就有两位“仙馆”中人上榜:
“荟芳仙馆林宝琴——玉质珠胎,冰心绣口,吴宫郑旦,仙阙双成。”
“华云仙馆王宝珍——骨秀神清,情亲意远,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海上尘天影》上册页186,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
这其间就算有人形象伟大,不输陈先生心目中的柳如是,究竟也不能拿来混比吧。流氓中固然也出过英雄豪杰,难道我们好夸人是流氓?
写一副半通不通的所谓“春联”,把一位终身未嫁的女教授派进“仙馆”里,不知道这是大犯忌讳的吗?倘若冼教授把这“春联”贴出来,门前“仙馆”“换新”,是不是得加一个“并非营业场所”的说明?
陈先生是身上坚持要套长衫的人,笔下也习于繁缛雕砌,可是临到真该讲究的时候,其实往往疏略。——我们看他的两位女公子给《陈寅恪集》写的《后记》,一口一个“父亲”,倒真是能见出“家学”。那是你们的“家父”好不好?
不用重复举例了。《陈寅恪集·诗集》中共收了16副陈先生创作的“对联”,没有一副是平仄合格的。
陈先生1932年还给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出过一个研究生入学的“对对子”题,上句是“墨西哥”。
陈先生自己照例是不会有答案的。有考生对以“淮南子”,陈先生评论说:“某生对‘淮南子’,末二字恰合,已极难得。”(《“对对子”意义》,《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页449)
这话要是给陈散原老先生听到了,会不会哭笑不得?
东南西北(平平平仄),能与“西”对的只有“北”。
比如“北岳(仄仄)对西湖(平平)”,“鸾对凤,犬对鸡,塞北(仄仄)对关西(平平)”。(《笠翁对韵》七虞、八齐)
有谁听说过“关西(平平)对江南(平平)”?
一个强调对对子平仄“最关重要”的人,居然会觉得“西(平)”对“南(平)”恰合,这就报告了他其实缺乏对对子的基本常识,根本就不懂如何安排平仄。
因而相应地,一首诗是否合律,陈先生也是没有判断能力的。——这不影响他指教吴宓那样的粉丝。
比如他说《再生缘》是“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又说“弹词之文体即是七言排律”(《寒柳堂集》页69、71),这恰好可以证明陈先生不认识“排律”。
不妨看《再生缘》第一回唱皇甫敬的一段词:
年少威风挂战袍,三年血战立功劳。
同妻尹氏衙中住,富贵时光容易消。
廿一之年还乏子,因思后代甚心焦。
单传一脉无昆仲,全望生儿袭锦袍。
如若绝嗣无一子,祖宗香火便萧条。
夫人每劝收姬妾,都督无心娶阿娇。
说道是,
命里有来终是有,命中无子也徒劳。
没有哪两句是能够成对的,这怎么可能是“排律”呢?
除了少量念白,《再生缘》全部都是这样的唱词,跟“排律”可谓牛头不对马嘴。
把弹词这种“文体”弄成所谓“长篇七言排律”,那唱不了一刻钟,台上台下的人都得闷死。难道民间艺人或者写手会这样跟自己找别扭?——这个内行陈先生是装不过去的。
那么再相应地,若以近体诗的格律衡量,陈先生的所有诗也没有一首合格的。包括一大堆他特意标明了“律”、“绝”的(《陈寅恪集·诗集》页8、10、20、27、36、43、50、54、59、69、92、99、100、104、112、113、121、124、125、126、127、128、131、132、133、144、147、148、156、157、161、162、165、172、173),无一“律”,无一“绝”。——这倒很绝。
更绝的是陈先生从苏东坡的两联诗中(《十二月十七日夜坐达晓寄子由》:“闭眼此心新活计,随身孤影旧知闻。”《病中游祖塔院》:“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集句”,集成一联:“闭目此生新活计,安心是药更无方。”(同上,页186)
苏东坡好端端的诗让陈先生一截一搭,弄得上下句连句法都不搭。除了陈寅恪,我没见过玩“集句”的人有这么不会玩的。
归总来说,陈先生就只有一个“西”对“南”的水平,离入门都还差得远,可是他却反复考学生对对子,倒像把学生们难住了是件很过瘾的事。
题目是陈先生在出,他不但自己从来就对不上,而且凡属他认可的答案,按他自己提出的标准,便如陆游跟唐婉分了手,只能说:
错,错,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