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有两篇文字谈到了杨树达先生抄袭的问题,我说杨先生在抄袭上是做过攻略的,或许有人震于杨先生的名头,觉得这未免有点不可思议。然而白纸黑字已然写下,究竟也不是名头能够遮盖的。
近年来有些人喜欢隔着时空捧人,民国间的“大师”就恰好是不远不近的对象,仿佛瞻望弗及,又仿佛还攀扯得上。“世间已无×××”,似乎有无尽的叹惋,夸张一点的,就还有一瓣心香、两行清泪,很有些肝肠寸断的模样。可是捧尽管是捧,对于其人其学,却往往不过是模糊影响,“汀洲云树共茫茫”。
就杨树达先生而言,与他的抄袭相比,我更在意的倒是他得享盛名的“历史条件”。因为杨先生抄袭的,不单是我已经提倒的叶玉森、刘咸炘、许维遹几位先生,他抄袭的大宗,也不是来自什么僻书,而是几部人们耳熟能详的撰著,弄“国学”的人不经意间就会“必读”的。可是杨先生居然就能不断地抄,还不断地受捧。
杨先生谈起“训诂之学”来,仿佛睥睨一世、心雄万夫,凭的是什么呢?他主要凭的是“四大名著”。他的成名绝技,就是抄四大名著。
这四大名著当然不是《水浒》《三国》之类,四部书都出自清人之手,按与杨先生的相关程度排列,是:阮元等撰集的《经籍籑诂》、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王引之的《经传释词》。——说四大名著比较顺口一点,其实再加两部比如《康熙字典》和郝懿行的《尔雅义疏》也是不妨的。
下面我根据学习杨先生作品的体会,编一份《极简四大名著抄袭指南》,推荐给正在修读训诂学这门课的低年级学生。
比如你现在迫切需要写“训诂学”方面的文章,那去老老实实地读书往往就来不及,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抄那四大名著。
范文当然由杨先生提供。因为范文太多,所以还需要缩小选文范围。
他的“训诂学”代表作《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卷一有“说字之属上凡四十三篇”,另外卷五“经子考证序跋之属凡五十九篇”的前18篇也是杨先生自认最有创获的文章。
43+18=61,范围就在这些篇中。当然也只能举比较短一点的例子,太长太夹缠的就只好割爱了。——其中《释慈》、《释暍》、《释官》、《左传军实解》、《左传戴氏考》我已经分别谈到过。
一、《说文解字义证》抄袭指南
《说文解字义证》的体例是在每个字下先录许慎《说文》的原文,然后罗列书证疏通字义。
比如《说文解字义证》写着:㓖,风寒也。从仌,畢声。○(下面是桂馥的《义证》)“风寒也”者,《广韵》:“㓖,寒风。”《诗·七月》《释文》:“觱,《说文》作㓖。”冹,一之日㓖冹,从仌,犮声。○“一之日㓖冹”者,《诗·豳风·七月》文。彼作“觱发”。《传》云:“觱发,风寒也。”馥谓“飘风发发”、“匪风发兮”,皆此“冹”字。(《说文解字义证》下册第1006页,中华书 局,1987年)
《诗·豳风·七月》你当然读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可能还背诵过,现在你知道了,“觱”的本字是“㓖”,“发”的本字是“冹”。
可是你读过的《诗经》注本好像没提这个吧。现在你写文章解释桂馥引的那几句诗还成什么问题吗?
如果你解释完了还觉得不过瘾,那还可以批评没解释的人“不通训诂”,解释错了的人“殊堪诧异”,这就看你乐意鄙薄谁了。
下面看杨先生的范文《诗匪风发兮匪车偈兮解》(我作了省略,尽量少抄一点,免得涉及另一个例子说来麻烦):
……今按“发”当读为“冹”,《说文》十一篇下《仌部》云:“㓖,风寒也。从仌,畢声。”“冹,一之日㓖冹,从仌,犮声。”按一之日㓖冹乃《诗·豳风·七月》篇三家诗文,《毛诗》作“觱发”。《传》亦云:“觱发,风寒也。”㓖冹为本字,觱发为假字,知《毛诗》恒假发为冹,《匪风》正其一例矣。……
(《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 301~302)
抄《说文解字义证》有一个要点,桂馥用例句疏通《说文》上的字义,你把这事倒过来做,你用《说文》上的字义去解释他引用的例句。
掌握了这个要点,你翻开《说文解字义证》的任何一页,都有文章在等着你。
比如《说文》:“亶,多谷也。”桂馥《义证》引的例句有《诗·小雅·十月之交》“亶侯多藏”,可正毛传之失(其实也不一定),于是杨先生就做出一篇《诗亶侯多藏解》,结末还谦虚地说:
“愚疑《三家诗》盖有训‘亶’为‘多’者,……惜书阙有间,未由证明吾说耳。”(《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302~303)
在一页纸上(《说文解字义证》上册页453),桂馥举的例句“亶侯多藏”,加上《说文》:“亶,多谷也。”秒变成了杨先生的“吾说”。
所以,抄《说文解字义证》是最简单的,记住要点,然后连脑筋都不用动了。A+B=B+A,这数学题当然一目了然;可是做语文题,我们有足够多的办法把B+A弄得不像A+B。
二、《经籍籑诂》抄袭指南
《经籍籑诂》这部书,据说杨先生是全部剪成一条条重新编排过的,这在他的日记里也有记载:
(1933年12月24日)始剪《经籍籑诂》,将以同一声类之字聚为一处,依古韵编改之。(《积微翁回忆录》页77)
一般说来,《经籍籑诂》比较适宜于查,原本就是工具书嘛。他“审查”许维遹先生的《吕氏春秋集释》,提供的一些所谓意见(参看《吕氏春秋集释》页14、15、44、45、56、70、79,中华书局,2009年),多数就是从《经籍籑诂》上查来的(有三条例外——废话一条、误会一条、抄袭一条)。
查《经籍籑诂》,有没有办法像《说文解字义证》那样,立马就能出文章呢?当然有。横竖都不过是个抄,能难到哪里去?
还是讲一下要点。《经籍籑诂》里有丰富的故训资料,比如古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字(词),可能会有两种或者多种解释,这当然就会有对有错,你把对错选择一下(选错了也没关系),文章就从批评那些错的做起,比如毛传错了、郑笺错了、孔疏错了,高诱错了、韦昭错了、李善错了,总之是都错了,对的是谁说的就不要提了,那就是你说的。——这例证抄起来就未免太长了。
还有一个窍门可以介绍,就是《经籍籑诂》中有些比较不常见的资料,如果会抄,就可以显示你的“功力”。
这个范文我可以推荐杨先生的《诗上入执宫功解》(我作了省略,读者心知其意就行):
《诗·豳风·七月》七章云:“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毛传》云“……”《郑笺》云:“……”今按毛释“上”字为“入为上,”郑君从之,其说非也。此“上”字与“尚”同,古书“上”“尚”二字多通用。《说文》“……”……《魏风·陟岵》篇云:“上慎旃哉!”……而彼文“上”字《汉石经》作“尚”,知今《诗》文“上”“尚”二字多通作矣。……
读上为尚,俞樾《群经平议》先有此说,惟俞以《朱传》为证,不及《汉石经》之证为当耳。(《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300~301)
就解诗而言,杨先生承认“俞樾《群经平议》先有此说”,就不用多说了。俞樾引朱熹《诗集传》,不过是熟悉《诗集传》的人比较多而已,“上”读为“尚”本就平常。
那么杨先生写这篇文章是个什么意思呢?
《汉石经》(即《熹平石经》)你读过吗?没读过吧。杨先生读过,这不就把德清俞氏比下去了吗?
现在你把《经籍籑诂》(中华书局,1982年)翻到下册第1754页,就可以看到“上”字条下有杨先生文中引用的一连串书证,其中,有一条是:
〔诗陟岵〕尚慎旃哉〔汉石经〕尚作上
杨先生绕了一大圈,无非是看上了“汉石经”而已。
当然,我这里只是作一个抄《经籍籑诂》的示例。杨先生这一条《汉石经》其实是从王引之的《经传释词》里抄来的(《经籍籑诂》此条有误)。看该书卷九“尚
上”条:
《说文》曰:“尚,庶几也。”字亦作“上”。《诗·陟岵篇》“上慎旃哉”,《汉石经》作“尚”。(《经传释词》页210,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这在杨先生编《词诠》(页213)时就抄进去了。《词诠》的“序例”写于1928年5月20日,《诗上入执宫功解》注明的写作日期是1928年4月27日。由《经传释词》得到要点,再去翻《经籍籑诂》凑字数,杨先生此文的制造程序大致就是如此。
三、《说文通训定声》抄袭指南
抄《说文通训定声》如果说有什么要点,那就是你得胆识过人,因为这很有点像赌博。
看杨先生的《释谨》:
《说文》三篇上《言部》曰:“谨,慎也。”按以声类求之,谨训慎殆非朔义。……《史记·货殖传》曰:“堇堇物之所有。”《集解》引应劭曰:“堇,少也。”堇有少义,故堇声之字多含寡少之义。谨从言堇声者,盖谓寡言也。……今请以六事明之:……廑……僅……馑……殣……槿……勤……
或问曰:子深窥文字构造之源以明《论语》“谨而信”之义,可谓辩矣。……曰:善哉问也!……此云“谨而信,”彼云“寡言而信,”此谨为寡言之确证也。(《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22~24)
这一篇我们真可以欣赏杨先生的文章之奇。通篇都是抄来的,还要借一个乌有先生之口夸自己“深窥文字构造之源”,还要“善哉问也”,这么一问一答,终算把一件宝贝绕出来了:“寡言而信”。——他的日记中记录着,他偶然在《礼记·缁衣》中发现了这句话,自以为“足以证成余说”,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为之喜跃”,见《积微翁回忆录》页118)。而他的《词诠》早就“引用”了《礼记》188回(这是我数过的)。
你去查一下《说文通训定声》中的“堇”字,那下面就有:
〔假借〕为僅。《史记·货殖传》“堇堇物之所有”《集解》:“堇,少也。”
再往后,就可以看见下面一顺排着以下各条(打钩的是杨先生选抄的,“槿”字及书证在《尔雅义疏》里):墐、瑾、蓳、谨、殣(√)、馑(√)、鄞、瘽、僅(√)、觐、廑(√)、㨷、螼、勤(√)。(《说文通训定声》页798~799,中华书局,1984年)
你可以发现,杨先生这篇文章,如果把原文还给主人,杨先生会变得两手空空,几乎就只剩一个“寡言而信”可以证明他曾经翻过《礼记》了。
下面再从杨先生的《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中挑一个例子欣赏一下。
《说文通训定声》“蝇”字下云:
虫之大腹者。……《诗·小雅》“营营青蝇”。……
又“孕”字下云:怀子也。……字亦作【女黾】(是一个字,电脑打不出,凑合一下)、作【月黾】、作【皮黾】。……《管子·五行》“【月黾】妇不相弃”注:“古孕字。”……
下面是杨树达云:
一日余类考登部诸字,蝇下云:“营营青蝇,虫之大腹者。”孕下云:“怀子也。”二字音读全同,骤未得其联贯之道。继思妇人怀子者必腹大,知二字义实相因,犹未得确证也。偶检《管子·五行篇》,有“【月黾】妇不相弃”一语,《注》云:“【月黾】,古孕字。”而《玉篇·肉部》云:“【月黾】,或孕字。”《集韵》云:“【女黾】与孕同。”乃知孕有【月黾】【女黾】二形,皆从蝇得声,而余之假定乃得一确实之凭证,然许书固不载也。(《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63)
看杨先生,“一日”、“继思”、“偶检”、“乃知”,弄得像在做学问似的。其实去把《说文通训定声》翻开,“蝇”字在左边(页73),“孕”字在右边(页72),直接抄下来就是,哪有那许多麻烦!
当然,条条大路通大师。就这一例而言,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查《康熙字典》,第一步,查“孕”字,其下就有古文“【月黾】”、异体“【女黾】”;第二步,查【月黾】字;第三步,查【女黾】字。(《康熙字典》页215、962、209,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杨先生的所谓“假定”以及所有书证就都齐了。
一般说来,杨先生在抄袭的时候都很有派头,抄完了往往还要批评这个教训那个,有时候还要记在日记里,说自己今天读书“悟”出了什么什么。不过有时候抄得比较急躁,那也会像复印。比如他的《释雌雄》:
《说文》四篇上《隹部》云:“雌,鸟母也。从隹,此声。”今按此声字多含小义。……佌……柴……疵……赀……姕……啙……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47~49)
我这里也不想多抄了,像杨先生那样在《说文》中的各“部”去跑也着实麻烦,直接去看《说文通训定声》好了(“雌”字组见页593~595,“雄”字组见页76)。
抄《说文通训定声》务必要特别谨慎,最好不要单独使用,因为《说文通训定声》是按“舍形取声”的原则编排的,条理井然,抄起来太容易被发现了。
像杨先生的《释谨》这一类以“释”为题的文章,如果所举例证是一组声旁相同的字(如廑、僅、馑、殣),那就几乎全是从《说文通训定声》里抄来的。这甚至用不着去核对,因为在《说文通训定声》中,这些字一定是排在一起的。
比如杨先生的《释旃》(《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16),“旃”字为“丹”声,《说文通训定声》“丹”、“旃”就在一页上(页744),除了“窃怪”许慎、刘熙“不知就文求义”这些抑人扬己的大话,杨先生的全文差不多都在那一页书上。
四、《经传释词》抄袭指南
遇上了文言虚词,抄《经传释词》是比较方便的。杨先生的《词诠》(当然不限于《词诠》)抄《助字辨略》、《经传释词》、《经词衍释》的事,我在《胡适与杨树达先生谈<诗>的故事》中说过,这里就不重复了。
这份《极简四大名著抄袭指南》到这里就算写完了。
如果有哪位在校生打算学以致用,我还可以附赠一份“使用《极简四大名著抄袭指南》之指南”:你去坐一趟高铁,中途不要下车,一直坐到1930年,到那里去争一个“赤县神州训诂学”的名头。
不至于有人当下就想用吧?那我得提醒一下,不要把自己闹得不能“在校”了。
要知道杨先生闯荡的是一个“人情社会”,即使是明眼人(当然是有的),也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电脑查重,谁能请得起电脑吃饭呢?
例子也举得不算少了,却只是杨先生一本书中的一小部分。所谓“赤县神州训诂学第一人”就这个成色?
章太炎先生论清代学术,说清人所长在“功力”,不凭天才,训诂学就是他举的例子。这话不妨换一个说法就是,“训诂学家”和“抄袭”这两个概念是不能相容的。
比如我们翻开任何一本训诂学概论性的著作,就会得到一个书目,其中当然会有高邮王氏父子以及段(玉裁)桂(馥)朱(骏声)王(筠)的著作。
那么一旦入了门,也就是说有了上面那些位的一部分著作做底子,那正经有意思的事都做不完,谁还有闲工夫去学孟尝君的门客?
所以,当一个弄训诂学的人在那里抄袭的时候,那就表示他的程度其实就只能抄。
比如杨先生抄《说文解字义证》、《说文通训定声》,可以说明他查过,同时也还可以说明他没读过。如果他肯把这两部书好好读一遍,抄袭就会变得没有必要,而且他也会发现,他抄出的那些“解”“释”之类的文章,在这两部书中变出一千篇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他就未必敢抄了。
当年起劲捧杨先生的人,如果没有读过杨先生的书,那倒也罢了。若是读过杨先生的书,却看不出杨先生连篇累牍地在那里抄袭,那在训诂学的意义上,客气点说,至少是有些色盲吧。
如果不是老有遇上色盲的幸运,杨先生的名头又从何而来?
民国是可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尤其是在所谓学界,对于像杨树达先生这样的人来说,那可是比现在要好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