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游春》看元稹、白居易的梦幻人生
(2018-01-01 11: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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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中,元稹和白居易为很特殊的一对。他们经常一唱一和,留下很多唱和诗。其中元稹的《梦游春七十韵》与白居易的《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是很典型的一组,两诗都有大篇幅对少女形、神的描写,被历代学者归类为“艳诗”,现代诗歌爱好者往往用“少儿不宜”作为其标签。然而认真研读下来,乃知并非如此。它们所反映的,其实是元、白二人的梦幻人生,以及他们对人生的不同态度。
首先要说明的是,他们写这组诗的态度是很严肃认真的。元稹在人生遭受重大挫折时,写了这首长诗给好友白居易。根据白居易的诗序(见下文),这是他们的私信,当时并不公开。七十韵的篇幅已经很长,而白居易和诗为一百韵,可谓长度创记录的唱和诗。说明内容重要,值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写这样的诗。
其次,元、白二人的经历和人生轨迹有太多的相同之处,能互相产生共鸣,这是这组唱和诗的基础。在说诗之前,先盘点一下两人的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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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春七十韵》可分为四大段,一至三段讲自己的三大挫折,第四段表明心志。
第一大段,写初恋不成。又分两小段,前段写梦境:
昔岁梦游春,梦游何所遇。梦入深洞中,果遂平生趣。
清泠浅漫流,画舫兰篙渡。过尽万株桃,盘旋竹林路。
长廊抱小楼,门牖相回互。楼下杂花丛,丛边绕鸳鹭。
池光漾霞影,晓日初明煦。未敢上阶行,频移曲池步。
乌龙不作声,碧玉曾相慕。渐到帘幕间,裴回意犹惧。
闲窥东西閤,奇玩参差布。隔子碧油糊,驼钩紫金镀。
逡巡日渐高,影响人将寤。鹦鹉饥乱鸣,娇娃睡犹怒。
帘开侍儿起,见我遥相谕。铺设绣红茵,施张钿妆具。
潜褰翡翠帷,瞥见珊瑚树。不辨花貌人,空惊香若雾。
身回夜合偏,态敛晨霞聚。睡脸桃破风,汗妆莲委露。
丛梳百叶髻,金蹙重台屦。纰软钿头裙,玲珑合欢袴。
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最似红牡丹,雨来春欲暮。
他梦见自己渡河到一桃、竹掩映的村舍,先自个游览了院子,接着被人引进一闺房,见到刚睡醒的美丽女子。详细描写了场景、主人的体态、妆饰、神情,类似于现代电影的特写。
后段写梦后感想:
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寓。夜夜望天河,无由重沿溯。
结念心所期,返如禅顿悟。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
杂合两京春,喧阗众禽护。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
浮生转经历,道性尤坚固。近作梦仙诗,亦知劳肺腑。
这个梦境中的女子触动了他的灵魂,以至于很长时间心灰意冷,“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说的是看不上别的女子,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一段其实是以梦的形式,反映他未成功的初恋。这段着墨最多,说明印象最深刻。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个挫折。到写这首诗时,还感觉心痛:“近作梦仙诗,亦知劳肺腑。”对元稹的初恋未成,后人有不少责怪元稹的说法。但从这首诗看,他也是不得以的。白居易的和诗,在这一段后写到:“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笼委独栖禽,剑分连理木。”说得更加明白了,“剑分连理木”,是被人砍断的。封建社会门户不对的自由恋爱,总是以悲剧收场的。从时间上分析,那时他才十五、六岁,属于早恋,被家长制止也是正常的。
第二大段写爱妻早逝,也分两小段,前段为叙事:
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当年二纪初,嘉节三星度。
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
甲第涨清池,鸣驺引朱辂。广榭舞萎蕤,长筵宾杂厝。
青春讵几日,华实潜幽蠹。秋月照潘郎,空山怀谢傅。
红楼嗟坏壁,金谷迷荒戍。石压破阑干,门摧旧梐枑。
他二十几岁取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为妻,出嫁时年芳二十,当时韦家很是兴盛,但她却与元稹过了几年苦日子。当元稹升任监察御史,幸福的生活就要开始,爱妻却驾鹤西去,年仅二十七岁。诗中没有直接写逝世,而是用典故暗示。
“秋月照潘郎,空山怀谢傅。”潘郎指潘安,西晋著名文学家。妻子不幸早亡后,潘安对她念念不忘,作了三首有名的《悼亡诗》来怀念妻子。谢傅指谢安,东晋政治家,军事家,死后追封太傅兼庐陵郡公,世称谢太傅。谢安曾隐居东山,教养子侄,其中以谢玄、谢道韫兄妹最为出色,也最受谢安喜爱。元稹有悼亡诗句“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将韦丛比喻为谢道韫。
后段为抒情:
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悰绪竟何如,棼丝不成絇。
卓女白头吟,阿娇金屋赋。重璧盛姬台,青冢明妃墓。
尽委穷尘骨,皆随流波注。幸有古如今,何劳缣比素。
世事如梦,流年似水,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能长久。诗中列举古代美女卓文君、汉武皇后阿娇、周穆王妃盛姬、王昭君(明妃),用她们的不幸来安慰自己。
第三大段写官场受挫,同样分两小段,上段叙事:
况余当盛时,早岁谐如务。诏册冠贤良,谏垣陈好恶。
三十再登朝,一登还一仆。宠荣非不早,邅回亦云屡。
直气在膏肓,氛氲日沉痼。不言意不快,快意言多忤。
忤诚人所贼,性亦天之付。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
宪宗登基后,元稹先后任右拾遗、监察御史,与白居易一起以上疏论事激直,为执政所忌,两人先后被贬。诗中分析了得罪人的原因,“不言意不快,快意言多忤。”但禀性天赋,无法改变,“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
下段议论:
诚为坚所守,未为明所措。事事身已经,营营计何误。
美玉琢文珪,良金填武库。徒谓自坚贞,安知受砻铸。
长丝羁野马,密网罗阴兔。物外各迢迢,谁能远相锢。
原以为自己忠心耿耿就行了,现在才知道不是这回事。自己是美玉、良金,有大火炉对付你;自己是野马、阴兔,有罗网拿你。只有置身物外,才能得到自由。
第四大段,表明自己的心志:
时来既若飞,祸速当如骛。曩意自未精,此行何所诉。
努力去江陵,笑言谁与晤。江花纵可怜,奈非心所慕。
石竹逞奸黠,蔓青夸亩数。一种薄地生,浅深何足妒。
荷叶水上生,团团水中住。泻水置叶中,君看不相污。
被贬江陵,没有人可以听自己的倾诉,也无需妒忌别人,唯有守住自己的坚贞,象荷叶一样出污泥而不染。
这首诗很明显是写元稹自己的人生经历,主要写受到的三个大的挫折。以“梦游春”为题,除了第一大段以梦的形式表现初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抒发人生如梦的感慨。白居易看后也是感慨万分,除了写了一百韵的长诗,还写了很长一段诗序: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予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然予以为苟不悔不寤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反于彼而悟于妄,则宜归于真也。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而今而后,非觉路之返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返乎,将安归乎?今所和者,其章旨卒归于此。夫感不甚则悔不实,感不至则悔不深。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欲使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亦犹法华经序火宅,偈化城,维摩经入淫舍,过酒肆之义也。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尔云。
从此序中,可得出几点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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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来的人生道路上看,两人的思想有明显的差异。白居易真正实行了“外服儒风,内宗梵行”的理想,受打击时保持乐观心态,受重用时主动退让,置身于“牛李党争”之外,宁可自身利益受损也不参加官场斗争。而元稹则不服输,在党争中陷得较深。“牛李党争”以牛党的最后胜利而告终,元稹因属李党,被人整了不少遗臭千年的黑材料。至于两人的寿命差很多,是否由心态所决定,尚不好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