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六十一   不满

鲁迅

（不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奋发向上的车轮和动力。）

欧战才了的时候，中国很抱着许多希望，因此现在也发出许多悲观绝望的声音，说“世界上没有人道”，“人道这句话是骗人的”。有几位评论家，还引用了他们外国论者自己责备自己的文字，来证明所谓文明人者，比野蛮尤其野蛮。这诚然是痛快淋漓的话，但要问：照我们的意见，怎样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话，想来大约是“收回治外法权，（指帝国主义国家通过不平等条约在中国享有的“领事裁判权”。根据这种特权，居留中国的外国侨民不受中国法律的管辖，他们在中国犯了罪或成为民事诉讼的被告时，只受本国的领事或由其本国所设立的法庭依照他们的法律审判）收回租界，退还庚子赔款（一九年（庚子），德、法、俄等八个帝国主义国家联合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一九一年（辛丑），强迫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其中规定：中国向八国赔款银四亿五千万两，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九亿八千多万两。这笔赔款通称“庚子赔款”）……”现在都很渺茫，实在不合人道。

1、中国人曾要求有人道。

但又要问：我们中国的人道怎么样？那答话，想来只能“……”。对于人道只能“……”的人的头上，决不会掉下人道来。因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布施，捐助的。

2、人道需要自己争取。

其实近于真正的人道，说的人还不很多，并且说了还要犯罪。若论皮毛，却总算略有进步了。这回虽然是一场恶战，也居然没有“食肉寝皮”，没有“夷其社稷”，而且新兴了十八个小国。（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重建或新建的国家：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一九二九年改名南斯拉夫）、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捷克斯拉夫、芬兰、冰岛、奥地利、匈牙利、白俄罗斯、乌克兰、摩尔达维亚、格鲁吉亚、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汉志、远东共和国等）就是德国对待比国，都说残暴绝伦，但看比国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给饮食，村长挨了打骂，平民送上战线之类。这些事情，在我们中国自己对自己也常有，算得什么希奇？

3、中国人需要真正的人道。

人类尚未长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长成，但总在那里发荣滋长。我们如果问问良心，觉得一样滋长，便什么都不必忧愁；将来总要走同一的路。看罢，他们是战胜军国主义的，他们的评论家还是自己责备自己，有许多不满。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格言）

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格言）

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格言）

4、人类要追求更高的人道。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看了让人心酸。百年前的先生已经知道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前行的心理因素。不光要责人，更要责己。而我们为了民族的自豪感，却只知道责人，而忘了责己。或者是傲慢的对待别人，而毫不谦虚的对待责己。一谈到外国，就是闹心啊、混乱啊、不公啊、战乱啊、腐败啊；而谈到我们就是“风景这边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