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当眼前的工作越积越多的时候，在又忙又累地拼过一阵子以后，或者，在心里若有所失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一个人再去一次右江。

站在右江的岸边上，河风就一直吹着我的脸和我的衣裳，一群不知名的鸟从河面上掠过。当我又面对右江时，总觉得有些什么样东西似曾相识，有些什么非常激动的情绪进入我的心中，使我的整个人也激动了起来。

江的那面，依旧是一脉青碧如黛的远山。远山之巅，依旧是一轮红日。但红日下的风景，却不是旧时的风景。正如江水依旧清丽，但清丽的流水，已不是昨日的流水，水底觅食的游鱼，水上乱飞的野鸭，以及那洗澡的男女，都不是原来的那一群了。

古老得成了太太的码头还在，但已寂静了。那过往争渡的行人，那一排排的吊脚楼，那一串串的木排，木排上的浣纱女，也随熙攘的岁月流走了。比肩而立的高楼，在江的两岸，铺展出现代的时髦和亮丽。

当年，我栖身的木楼，也已烟消。我回到旧地，却不能回到从前，这是命运的注定。与我一度结缘的木楼，原是一幢集体宿舍，它危立于校园一角，日夜枕着右江。木楼如舟，那时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有一多半是由江水飘来，或被江水流去。那时与我比邻而居的同事，都是单身汉，江里洗澡庙里歇，无牵无挂。每年自夏至秋，都在江水里快活，在水面上沉浮，在木排上乘凉，在松树下做梦。秋夜里，看渔火流红，看流星飞白，很悠然地虚掷岁月。

江河多风波，右江之水差点把我生命拿走。是了！那就是一直萦绕有我心中的那种记忆了。

那年夏天多雨，也多风暴。有一天，我只身来游，只知江流滔滔，不知江的上游爆发了山洪。贸然下江后，一个浪来，把我卷入江心。洪波汹涌，我如一片落叶。

在翻卷的江涛里，我挣扎，我呼嚎，但一切都是徒劳。在我命若游丝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江的那面，有一男子在为我呼喊。

那一声声的呼唤，是我在人世间听到的最亲切，最美的声音了。也许是我的尘缘未了，也许是因了那男子的呼唤，我在江的下游码头边，很偶然地被人救起。

右江总有情，江水之情又将生命还给了我。这也许就是当我面对右江而激动和原因了。

我对右江的感激，不是因为它拒绝了我的死亡，而是它让我认识了自己，认识了人生，在生活大潮的裹挟下，一个人的抗拒，一个人的呼喊，是微弱的，微弱得几近于零。

在我生命付流水的瞬间，我骤然懂得，人只能顺应潮流。我也懂得自己的渺小，我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不是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高手，更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好男儿。我是一个凡人，一只在草丛里觅食的蓬间雀。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畏怯风暴，畏怯大海，不敢涉足波迭浪涌的大潮。我像一只山雀，用自己的翅膀，在自己生命的天空里，飞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又回到原来的丛林。

为了这回圈，耗去了我三十八年的黄金岁月。虽然，我在翩然而飞的过程里，也曾吱吱地叫过儿声，但我不是雄鸡，雄鸡一唱天下白，我也不是明显，明星一曲天下红。蓬间雀的吱吱啾啾，只是表示自己的喜悦和哀愁，无人留意，也无意让人留意。

可是，当我走到江岸边将要逝去的那个古旧的码头前时，再度面对右江时，已没有了昨日的写意，因为青春已远。我只是借右江之水，一洗心中郁悒，卸我世路风尘的沉重。

回头再看右江河水，依旧有野鸭在飞，依旧有人在水里沉浮，在树木浓荫下做梦，但他们已不是我的那一群，他们是青年一代。他们的快活，他们的嬉戏，很生动地证实了生活之流，如江河之水，生生不息。

人生代代无穷已。新一代也好，旧一代也好，都是右江的儿女，右江的过客，如同右江之水，今日流的水已不是昨日流的水；这和水中的游鱼，水上的野鸭一样，飞也罢，游也罢，都是一闪而过，去留无痕，惟有生活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