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村后山顶上，眺望山坳里的古宅旧屋，忽一阵阵的呻吟从底层一点一点地浮游上来。那声音既衰老又粗重，像是一个老头儿；一个老眼昏花腿脚不灵，然而嗓音仍旧厚重的老头儿；一个久卧病床的老头儿。

古宅紧依在小小的山坳里，山塘面上点点浮游随波漂荡，那呻吟一点一点浮上水面。

我常常想为什么成了如今的样子而不是另外的样子，为什么已届老年而不是童年依旧，为什么当年梦想的红砖小楼已在半山腰上建就而古宅已成为历史，为什么目光穿透本质而躯体仍然附着于表面，为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其实哀莫大于心死又其实哀莫仍是莫大于心死。当然还有，为什么古宅的呻吟一点一点浮游上来漂散开来。

世界多么不可把握，人生多么无法规定。人明知这一点，却仍旧雄心勃勃要去把握世界、把握人生。是人类可笑还是世界荒诞，是执迷者悟还是逍遥者明？是有还是无，抑或即有即无若有若无？

很奇怪我也纠缠起这些问题来，难道我已足够老迈足够疲惫？激情虽然愚蠢，然而激情仍是不无可贵，为什么我过早地丧失了它？

古宅的呻吟触摸着古道一级一级往上爬，伴着迟缓沉重的脚步声，伴着丧失了太阳的灰色正午。古宅是否也纠缠过这些问题，古宅的惶惑和我一模一样吗？

一心想嫁男人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既嫁了人又一个一个不停往下嫁的女人又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男人们却常常从古宅旧屋里仓皇逃出，是标新立志弃旧喜新还是杨弃旧欢？

男人们一定想过要从这古宅旧屋里跑出去，那么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不见得和我一样。相同的永远只有两件事：出生和死亡。出生，永远是紧锣密鼓惊天动地，满脸皱纹通体猩红，与外祖父出奇的相像，难道婴儿即老人老人即婴儿，难道你即我我即他，因为只有从你从他我才能看见一点真正自我？

古宅的呻吟越升越高，即将浮出山塘水面。古宅旧屋是快要死了吗？死亡不会紧锣密鼓也不会惊天动地了，死亡是一点一滴走来的。每个人，无论是平凡是杰出是庸俗是深刻，在他自以为盛年的时候，死亡其实已经君临他了。死亡从一个细胞一根纤维开始，同样死亡在最末一个细胞，最末一根纤维终止。死亡并非墓碑一样冰凉静止，死亡仍是水滴石穿。

是的，水滴石穿，死亡是可怕又可敬的水滴石穿。我本该早知道这简单而明了的道理，却直至现在我才明白。

呻吟已经爬到顶层，并且在我的面前游荡徘徊，是气喘吁吁了吗！似乎不是这个山村里的人。那么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他的呻吟为什么顽固地在我的面前游荡。我想我该走过去瞧瞧，至少应该弄明白这是怎样一个呻吟。于是，我走近窥视孔，透过窥视孔我发现那呻吟的也正贴近窥视孔试图朝里窥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仿佛同类那样忧伤的目光，比锋利的刀子更加锋利地刺透了我。难道他的目光不曾抽打过裸露的大地，直到褪色的纸人，开始无休止的述说，从土豆世界突然跳出黑色花瓣？

一切都迅速改变了，那呻吟带来的震撼更加尖锐地针对我，磨损了的古道、残缺的围墙、蕃鬼莲挂在身上的闸门一齐作响。我紧紧握住他哀怨的目光和他的影子和血一起跌落下去。

每个人都是自己苦役的呻吟，那样黑压压一片，不可救药地化作泥土。于是，我明白了，那是古宅旧屋发出求救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