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胖

李亚民

二胖是他小名，其实人并不胖，敦实而已。二胖是工厂的名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一提大名王某某，很多人就一脸漠然：“嗯，王某某，你说的是谁呀，有这人吗？”

实际上，二胖长得挺帅，很有点像那对双胞胎相声演员郭阳、郭亮，他腰杆子挺拔，直直壮壮。平日二胖不修边幅，但刮刮大胡子，梳梳小分头，硬领衬衣一穿，脖项绑上花不楞登的裤腰带，洋装一裹，皮鞋一蹬，小伙儿那是人模狗样儿的帅呆了。不过，这话我这个当哥不能说，而是二胖自己给自己的评价。

二胖身材不错，却不好好穿衣服，硬是把衣服架子浪费了。你批评他把材料浪费了，他却强调自己光膀子节省了几套衣服。那次，见他胳膊上扎着绷带，我就问：什么情况，把自己弄成伤兵了？他说：他妈的，不小心蹭的，缝了三四针，不过没事儿。说完他挤挤眼睛狡黠地补充道：“哥，你老说兄弟光膀子不好，你看：皮肤它会长啊，过几天就平展展光溜溜。如果兄弟穿高档西装，你说衣服它会长吗，大几百块不就报销了？”你说这货，啥时都不忘逗乐子。

退休后，二胖整日在生活区晃悠。五月到十月，小半年天气，二胖他基本是赤膊。生活区的理发馆、麻将屋、烟酒店，到处有二胖光膀子的身影。一天，我买完菜，碰到二胖正和几个工友牛吹得上劲，就说：“嗯，开职工大会呀？来来来，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调整画面时，发现二胖双臂抱肩，有个下意识掩饰。我放下手机：“二胖，你潇洒得啥一样，咋还娇羞地跟少女一样？我说你挡啥哩嘛，手放开胸挺起，没人稀罕你窝俩瘪瘪奶！”一群人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还说买菜，因为素食，所以我常买青菜之类。二胖见了，就攻击我：“哥，你还是高级工程师哩，就买这烂怂菜，也不买些猫叫唤。”我说：“嘿嘿……二胖，你是狗咬汽车——不懂科学。你说说，我这几样菜咋啦，那个不营养不高档？”

二胖扒开塑料袋子：“我看看，我来看看，西红柿一双。”

“么文化真可怕，哪里有什么西红柿啊。小的呢，叫圣女果；哥这个大，高档营养，就是圣母果了。”我反驳他说。

二胖晃着脑袋：“嘻嘻……玛利亚，圣母玛利亚，不错不错！我再看看，哎呀呀，洋芋蛋蛋子四枚！”

“咋能说洋芋蛋蛋子呢，土不土呀你？就知道陕北的洋芋河南的红苕。哥这个是马铃薯，你知道不？这是学名。”

“嘿嘿嘿嘿……马铃薯马铃薯。额则，俺哥看着土土的，还是个洋蛋人哩！我再看看，莲花白一棵！”

“更胡说了,这不是莲花白，而是白莲花!你知道观音菩萨坐的莲花台不，听过一念一心净，莲花佛前开的诗吗？哥这个是白云飘飘莲花朵朵。”

“哈哈哈……哥说得好，白莲花，花莲白，咱就是不说莲花白。还有啥呀：我的神呀，青菜一把把。”

“兄弟，这个说得还算有点文化。当官不能无此味，百姓不能有此色，以小见大，这就是国计民生！”

……

和二胖斗嘴，不但心情愉快，而且还锻炼了脑子。

人的胆子是天生的，二胖他是胆大得出奇。当年，二胖住简易楼一层。房简易不说，还没防盗门窗，确实不够安全。企业生活区管理不善，小偷小摸时有发生。那天晚上，二胖一人在里屋睡觉，忽然，外间窸窸窣窣，他就知道什么情况了。二胖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外屋。小偷正在全神贯注地撬柜子，却不知身后站了个大活人。二胖轻轻拍拍小偷的肩膀，然后竖起食指：“嘘……伙计，轻点嘛，你把我吵醒了，知道不？”那人圪蹴着，回头仰望：额的神，泰山压顶，魂都吓飞了！小偷一屁股坐在地上求饶：“爷，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二胖说：“伙计，技术不成，手艺还得练练。以后常来噢，我等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人叩头如捣蒜：“不了不了，爷，我不敢了；爷，爷，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那好，不为难你，这事算完了，你走！如果再来，那就另说了。”后来，人问二胖什么情况，二胖不否认此事：“他妈的，家里遭窃了！”可具体说到窃贼，二胖缄口，不置一词。此后，二大胆的绰号闻名全厂。

当年上班时，二胖干活麻利技术不错，给客车风挡、移窗打胶密封是他的拿手绝活。他风趣乐天，有他的地方常是笑声一片。二胖是工厂子弟，虽然知道他大名的人不多，却也人熟地熟关系广。二胖能干，瞎瞎毛病也不少，由于他密封胶打得好，不乐意就撒踅，以此要挟管理人员。这货平日口无遮拦，喜欢评品风物议论人才，嘴巴子不饶人。我说他猪八戒成不了仙——招嘴头子祸了，他却嘻嘻嘻嘻告诉我：“哥，我是满嘴跑火车胡批干哩。你说，我成仙干啥？通通通地放大屁多舒坦。”他批评领导：“怂怂不懂，清鼻两桶；除了扎势，就是胡整！把好好的企业弄日塌了。”说来也是，企业江河日下，职工有意见也属正常。不过，工厂衰败的原因太多了，并不像二胖说的那样简单。

一天， 二胖正在张牙舞爪地排揎领导：“怂都不懂，就会大胳膊一甩……”却不知道领导悄悄走到他的身后。看到前面的听众一脸坏笑，猛一回头，和领导撞了对脸，二胖顿时哑炮。领导却笑了：“小王啊，有意见很好，你大胆提，我们不断改进。不过，不要净说怪话嘛！”二胖尴尬地挠挠脑袋，嘻嘻嘻嘻笑了。

……

几十年过去，我老了，二胖这批人也不年轻了。那天，在社区茶社门口碰见二胖，他舒服地半躺在靠椅上，用梳子整理脑袋上稀疏的毛发，已然老态。见我过来，二胖拍拍身旁的椅子：“哥耶，坐，坐坐，抽烟喝茶吹大牛！”我笑笑：“不啦不啦，你幸福得马一样，我哪有你的福气。”“哥，你不是么福气，而是财迷，你把钱当啥的挣哩？”其实，我挣啥钱呀，顺心日子少，烦心事情多，忙忙碌碌而已。不过，这些就不能说给二胖说了，我笑笑，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在工厂上班时，我和二胖并不很熟。退休了，出入社区，常和我打牙撂嘴还就是二胖，怦然心动，就努力地给他留点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