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师傅梁师傅
康师傅
李亚民
1970年,我中学毕业进厂,分到了锻造车间。锻造车间的生产工人倒不全是打铁的,也有其它工种和为锻工工艺服务的辅助人员,例如:我就在车前板工段当学徒。
那时,工厂还算现代化,街面铁匠舖子那种鼓风的焦炭炉子已经很少了,大多是用效率高质量好燃烧油料的油炉加热工件。由于生产汽车传动系的各类零部件,锻造是坯料准备的重要工艺,因此,工厂在这方面的实力很强。部队企业势大,厂区东北角就是一座规模很不小的地下油库。
常言道:趁热打铁,锻造需要烧红工件,加热就需要专门设备。车间辅助班有两个专门服务于锻造炉子的师傅,一个姓康,一个姓梁。这俩师傅的工种是建筑行业的瓦工。瓦工这个行当俗称泥水匠,可这俩位瓦工师傅却基本和泥水、和瓦没有关系,而是整日和耐火材料、耐火砖打交道。也就是说,工程需要各种各样,各个工种大类下面还有丰富的内容和具体情况。
说来有趣,这俩师傅都来自省城附近农村:康师傅来自盛产玉石的蓝田;而梁师傅呢,来自长安。无论蓝田还是长安,在关中地带都是很有名气的地方。这俩人的地方口音都很重。例如:天地、钉子、铁,到了康师傅口里,就成了:铅记、经几、切。长安人就更有意思了,二到了梁师傅口里就是饿,豆成了得,龙成了楞,月亮就成了药亮,同事们见了他就笑:老梁,饿药饿,棱抬头,炒得得……
我当时十六七岁,在这些师傅眼里就是小娃娃。慢慢混熟了,他们喜欢逗我玩,我也和他们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
康师年长一些,说来有意思,他低低瘦瘦的,个头身形和我父亲以及当时工厂的老厂长有点儿像。所以,他在我的眼里就非常亲切了。这老汉嘴里叼个旱烟袋,笑眯眯地走过来,和你说这说那。他和我师傅开玩笑说:“嘿嘿……额说老侯,你个老东西好好教,可不要把人家娃娃领到糜子地里去了。”
钣金工有各种榔头,开锤、槽锤、平锤。特别是铃铛式样的平锤很轻巧,它和顶铁配合修正大型覆盖件的复杂曲面。干这种精细活的时候,我就扶着工件不断调整角度,协助师傅操作。“叮当、叮当、叮叮当……”锤头通过工件薄板表面把力传到钢制的顶铁上,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煞是好听。康师傅闻声摇晃过来,他弯下腰看了看,就笑话我们:“你看你们师徒俩,叮叮当当的,咋跟演戏一样,锣鼓家伙齐上,还是武把子场面哩?额说老侯,你一天就用二两重的锤锤敲敲,就把钱挣下了?”
康师傅说的也是,他和梁师傅的工作就比我们辛苦多了。盘制新炉子,耐火砖比常规砖要重很多,辛苦自不必说。其实,在常温下工作,这倒算不得什么,如果在没有完全冷却下来的油炉里施工就很辛苦了。在不断散发热量的钢板箱体里面操作,那是又热又憋又窝蜷。常言说打铁的辛苦,锻工热和累是不假,但和康师他们比较起来,人却舒展自由。康师他们这种在狭隘空间里的高温下工作,浑身大汗只能任它流淌,挥汗如雨都成了奢侈,这是人很难承受的。当时,康师傅年过半百,梁师傅也四十多岁了,每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紧紧领口、袖口就钻进炉子里面施工。当年的职工实在,干啥吆喝啥,不唱高调,只讲职责。是自己的事情,就不讲价钱不打折扣地去做。干好了,那是应该的,工作出了差错,就会觉得丢人。
好在设备正常运作是常态,维修也会利用节假日做适当调整,因此,需要头缠毛巾一身严实地钻入炉体内抢修的情况并不是很多。空闲的时候,车间也安排他们干些瓦工行当的砌墙、盘水池、修澡堂子之类活计。这时候,俩师傅就很悠闲了。康师傅架副茶色石头镜,戴顶草帽儿,嘴叼再支旱烟袋,神气极了。他笑眯眯自得其乐的干活,时不时的和梁师傅斗嘴说闲话,康师傅性格蔫,温言善语,幽默风趣却从不带脏字。他的技术很好,是建筑公司调来的把式。瓦刀在他手里成了万能,切砖、抹灰、别撬、敲击,全凭这件神器。
康师傅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人,因此,他很早就退休回农村老家了。由于儿子顶替上班,他也常来工厂福利区转转。每到冬天,白鹿原上的风野得邪火,他就和老伴一起来城里住些日子。这老汉,瘦小低矮不假,却是五官端正骨骼清奇。他中山装一穿,刮掉胡子,头发朝后一梳,还真是老干部的派头哩。老先生始终平和,啥时候都是笑眯眯的。看见你来了,他老远老远就扬手和你打招呼,不离手的仍然是那支一扎来长湘妃竹烟杆的蓝田碧玉咀的铜头烟袋锅儿。
康师傅退休以后,工厂的经营方向做了调整,锻造任务不足,加热设备的维修也就梁师傅一个人应付了。再后来,锻造工艺继续萎缩,也就一些外协任务和工厂自需零星锻件,炉子的维修作业就更少了。在任务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企业盘活资源,利用锻造车间的宽敞工房,进行车辆底盘改制。这种情况下,梁师傅他就彻底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车间就安排他给改制后的汽车底盘补刷底漆。那段日子工厂兴旺发达,生意很火,产量很大。生产场地不足的问题又凸显出来,改制完成的汽车底盘就一辆一辆摆在厂区辅道的路边。
那天,我下车间路过,看到梁师戴着草帽,掂着漆桶,在露天地里给改装焊接部位补刷底漆,就和他打招呼:“梁师,辛苦辛苦!歇歇、歇歇,来,抽徒弟根金丝猴,咱再干活?”梁师傅直起腰擦擦汗说:“不了不了,你喔纸烟没劲儿,不如额这旱烟好。亚民儿,你看看,这怂日头大的。狗失哈的,热得很很!和我跟康师修油炉子一样样的!”看着老先生实在辛苦,我就开玩笑说:“梁师,徒弟教你个办法,你蘸一刷子稠稠的漆,先把狗日哈的太阳美美地糊上,它就不晒了。咱再慢慢地干活,不就不热了吗?”老梁呛了一口烟:“咳咳咳…哈哈…额说亚民儿,你打牙撂嘴的,还是早先那个怪流儿?”
不几年,梁师傅也退休了。同样利用当时的政策,女儿顶替上班,脱离了农村,他就回到了农村。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梁师傅。
这两位师傅的儿女,成了我们这家工厂的职工,自然也成了我的工友。由于年龄相差,又有这种特殊关系,他们见我就称师傅,总是客客气气。没有学历没有背景,他们都在企业生产一线工作,和父辈一样辛勤劳动。
说来惭愧,那些年,我一直在工厂搞管理,对这两位师傅的子女,理应关照,可我真没帮他们什么忙。但对他们另眼相看,倒是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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