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2022-10-24 11:01:34)
姑
李亚民
我有三位嫡亲的姑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我的祖父祖母确实养育了三儿三女。因此,我嫡亲的姑姑的确是三位!
但是,我只熟悉两个姑姑,小姑姑我从来就没有见过。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的小姑姑根本就没有长大成人,早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夭折了。
我对我早年夭折的小姑姑总有一种非常亲近的感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小姑姑和我的父亲是双胞胎,她先于父亲出生,是我父亲的小姐姐,这种特殊的血亲关系,从感情上我自然对她更亲近一些。
早年夭折的小姑姑使我惋惜不已。我那短命的小姑姑啊,我想,如果她还活着,一定对我们有更深的一层慈爱。
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个成员,尽管她的生命像一颗流星闪过,这颗流星仅仅在黑暗的夜空划过一瞬短暂的光亮。但是,写姑姑就不能少了她——我亲爱的小姑姑!
小姑姑的名字叫秀花,在我父亲记忆中,她善良:孝敬长辈,尊重兄姐,善待幼弟,和睦邻里。她勤劳:割草喂猪,放牛放羊,一刻也不闲着。她朴实:寡言少语,真心地善待家里每一个成员,始终让着别人。他对我早年身体羸弱的父亲悉心照顾,吃让着弟弟,穿也让着弟弟。她温顺腼腆,略带一丝羞涩的娴静。她的心太细了,既害怕惊了山里的鸟,又害怕吓着溪里的鱼。就是生病,也是自己一人默默地支撑着,独自承受着病痛的熬煎,直到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让她眷恋不已的人世。
大概是十五、六岁,小姑姑就因病夭亡了。她被葬在村子对面的东岭地里的西南边上。
我在思想上努力地还原我小姑姑秀花的形象:她一定是一个温顺善良、勤劳朴实、娴静腼腆的村姑;一定是陕甘边地带一支朴素美丽的兰花花。只可怜她生在那个战乱不息、物质贫乏、毫无医疗条件的年代,一个鲜活稚嫩的生命早早就告别了人生。唉,那个黑暗的世道啊,难道不应该诅咒吗?
我对我在感情上很亲近的小姑姑,只能留下这些文字了。她死得太早了,没有给人们留下多少的记忆。也许,后辈子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纤细脆弱的生命,曾经生活在那个偏远的小山庄——科咯咀了。我是从父亲生前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姑姑的,而焦家塔我们叫习惯了的小姑姑的姑姑实际上是我的二姑。我从父亲留下的遗稿《李氏家族考》里才知道小姑姑的名字叫秀花,早年因病亡故。
久违了,我亲爱的小姑姑,时隔多年,侄子才在湮灭许久的文字里和老人们依稀记忆中寻到了您。尽管您的生命只是短短的十五、六年,但是,我在这里要为您浓浓地记上一笔,一定要让这个家族的后人们知道:我们家曾经有您这样一位成员!
该结束这段使人心情沉重的内容了。亲爱的小姑姑,侄子我在您离开人世七、八十年之后依然挂牵着您,您可以瞑目九泉了吧?
陕西人有句老话:亲姑姑,假姨姨。还说:姑亲就是骨亲,是骨血之亲呐!这就是说一般姑姑要比姨更亲一些,这话有多少道理我就不知道了。其实我的姨对我也很好,但是两个姑姑对我们实在是太好了。有时候我觉得,她们对我们的慈爱超过了自己的儿女,随即我又想,这话是否说得过头了呢?嘿嘿……
姑姑对侄子亲,这其中的道理是什么呢?我想,可能是中国政权、神权、夫权政治的缘故吧?封建传统观念对那些生活在农村的妇女影响可能更深一些,她们虽然嫁了出去,可对自己家族的关心、维护依然一如既往。女皇帝武则天是一个敢于打破世俗传统建号称帝的巾帼豪杰,却一度在把江山交给武姓的侄子还是李姓的儿子问题上矛盾纠结,这也算是姑姑亲的一宗例子吧。它说明封建正统一姓天下观念的根深蒂固,而这些宗法观念,自然会在老百姓的思想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农村,特别在我老家那样的边远山区,人们的观念相对滞后,这也许就是我的两个姑姑对我们分外亲近的理论依据吧?嗨,瞎扯、瞎掰!老李在此姑妄言之,读者诸君也就姑妄听之吧!
现在,我分头来说我的两位姑姑。
我的大姑姑,她不但是我爷爷最大的女儿,而且是她们那代人堂兄妹中的老大,是那辈儿人名副其实的老大姐。她是长女,小时候自然受到祖父辈的娇宠。我那当年当过农村最低层一级政权组织的乡约保正的爷爷,经常带着她走村窜户,所以,她是我们老李家见过世面的大姑奶奶。
大姑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但她在大事面前却镇定自若,极有主见。她大气,家里的地主成分曾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可每次政治运动,她都能从容面对和安然度过。她遇事沉着冷静,在文化革命中,我被打成了走资派的父亲被关在县政府的“牛棚”里,不允许和外界联系,更不用说让家属来探望了。可年过花甲的大姑姑却让她患有大骨节病的儿子搀扶着,在县衙门的大门前和造反派较起劲来。她一个农村的老年妇女,声音不高,却极有条理、极有耐心,硬是说服了造反派,让她见她兄弟的一面。她对她兄弟说的话也是刚巴硬正:“兄弟,咱不怕,不个咋咋儿!雪里埋不住人,纸里包不住火!没做亏良心的事,走到天边都不要害怕!兄弟,你不要怕,运动完了你就回来,跟着姐姐当农民,咱种咱的庄稼。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人走的路,谁还能把咱庄户人家的镢头把子叼了?”遇到大事,大姑姑她极有风采,见识就是不一般!临走,她死活给她兄弟撂下沾满汗渍的六张五元面值的人民币和二十五斤全国通用粮票。要说,大姑姑的这些表现并不奇怪,她经历过战乱,见过世面。早年刘志丹在照金闹红军,她认识很多红军战士。
大姑姑和我的父亲有着一种特别亲近的一层关系。前面说了,我父亲和我秀花姑姑是双胞胎,一对儿女一块儿来到人间,这对本来就贫困的家庭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了。我奶奶的奶水肯定是不够养活这一对儿女的,而大姑姑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芹菜表姐刚好和我的父亲同龄,父亲小时候就常住在他的大姐家里,曾经吃过他也正在哺乳期的大姐的奶水。
由于以上缘故,父亲和他的大姐,有着情同母子一样的亲情。大姑姑曾对我数落她的兄弟:“你爸爸呀,小时候就是个贪玩儿,和外甥藏猫猫儿,就在这几个窑洞子里钻过来钻过去,最后,倒把当舅舅的藏得吃饭都找不着人了!咯咯…咯咯…”说起她这个兄弟,她完全是一副母亲对待儿女那种慈爱神情。
唉!我那芹菜大表姐可能嫁得很远吧,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在我的想象中,她肯定是一副羸弱不堪的农妇形象。为什么呢?你想想,我这个和我父亲同龄的大表姐,出生在物资极端贫乏的战乱年代,舅父分吃了本该是属于她的维持性命的奶水。世界上又有什么能替代母亲宝贵的乳汁呢?可想而知,早年受到亏欠的她,不可能如同常人一般健康。我心疼我那可怜的芹菜大表姐,更憎恨那个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年代。
大姑姑早年出嫁到柳林张家村的崔家。张家村背山临河,自然条件优越,耕地多是水地。崔家的家境很好,所以,土改定成份时她家被划定成了地主。我的大姑父早年亡故,所以,大姑姑自然就成了铁帽子王爷,地主分子的帽子她一戴就是许多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运动不断,她这个地主分子自然被折腾得够呛。但是,大姑姑是个心里明亮的大气人,开会她低头接受斗争,会完了高帽子一摘她回家该干啥还干啥。老太太面无愠色,全当是演戏。运动过后,亲戚还是亲戚,邻里还是邻里,她该说就说该管还管,宽容大度的心态使她赢得了极好的人缘。
大姑姑育有二子二女,也就是说除了我的芹菜大表姐外,我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表姐,两个表兄我倒是知道的:他们就是大表兄赖巴和二表兄五成了。
柳林镇西河张家村的自然条件很好,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水质不好,村民们大都患有大骨节病。说来也怪,得此病的都是男人,所谓绺男不绺女。惋惜得很,我的这一对极为聪明的表兄都是当地称谓的:绺拐子。
大姑姑是一个特别宽厚的人,她虽然生活在农村,却是一个开通豁达极有见识的老太太。她也确实有些阅历,早年见过在照金山区闹红军的刘志丹、周冬至、习仲勋等人。在文化革命运动中,有一次大姑姑偷偷地告诉我:“民娃,你看,××窝个绝嗣鬼驴儿,鸡嘴猴形的两腮无肉,眉眼不正,再蹩哒(折腾)也成不了大气候。周总理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他会遭难,但他是一个绝大的贵人!不信你就等着,看你姑姑说得对不对!”结果,××坐三叉戟折戟沉沙,总理受到人民群众的中心爱戴,这些政治人物的最终结局,还真叫大姑姑她一个农村的老太太给说着了。
大姑姑白白胖胖,一副慈祥的模样儿,她坐到那儿喜眉笑眼,慵慵懒懒地就像一尊佛!她当时已经六、七十岁了,有时却狡黠地像个小孩子,时不时还要给你上个计谋、耍点儿小心眼儿。
我五、六岁时去西河张家村的大姑姑家,一眼就瞅上她那只肥硕的大公鸡。那公鸡可真叫漂亮,红冠子绿尾巴,羽毛油光闪亮,全须全尾足有一米长,它站立起来的高度竟然超过了我的胸口!
这只鸡胆子大得出奇,你端着饭碗,它就敢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和你一块儿共餐。一不小心它猛得一跳,就把你饭碗唊翻在地,然后招呼它的妻妾群拥而至饕餮美味。如果你躲它把饭碗往上一扬,它竟然斜着眼儿小瞧你,很有意见地:“咯咯…咯咯…”叫,一副狂妄自大的神情。这狗日哈的鸡呀,太嚣张,太漂亮了!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它,握拳扬言道:狗日哈的大公鸡,我一定要把你逮住,带回去杀了、煮了、吃了!
我缠着姑姑要这只鸡,可姑姑偏偏就爱这只鸡,姑侄俩人也就犟到那了。姑姑和我商量,她愿意用别的几只鸡来顶替这只大公鸡,以改变大公鸡的命运:“民娃,要说吃肉,老公鸡肉就柴了,小鸡子更香!”可我不但是个犟怂一根筋,而且还是个唯美主义,就是喜欢这只漂亮的大公鸡,非要它不可!
几个堂兄明白姑姑心里的小九九,就站在一旁看姑姑的笑话,不时地飘些凉话过来:“大姑姑,娃几年都不回来,你连一个不会下蛋的烂烂公鸡都舍不得给呀?”
姑姑自恃她的大公鸡能跑能飞,就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胡说啥哩格,你大姑姑就喔涩皮的?我侄娃子回来了,要啥我都舍得,还舍不得一只烂烂鸡呀?唉,就是窝驴儿鸡匪得很很,又飞又跑的野得太太,你们逮不住它啊!”
大姑姑没想到这么一说反倒把自己套牢了,几个堂兄就等她这句话呢:“哎呀,姑姑,我们能啊!你看我们几个精壮小伙子,能拉得住马,能拽得住牛;山上能撵得上兔,河里能摁得住鳖,还逮不住一只烂烂公鸡?这饭不是白咥了?不信,你看着我们咋逮住它?”几个堂兄早就摩拳擦掌,就等着姑姑表态了,他们也被不可一世的大公鸡激怒了,非逮住它不可!
一时鸡飞狗叫,几个堂兄追着那只大公鸡满村子乱窜。大公鸡跑得快是真的,飞得却不高。平时养尊处优过于肥硕,妻妾成群欺公霸母的大公鸡,很快成了我几个堂兄的俘虏。
嚯!这家伙真是狂妄,已经被俘虏了还是坚贞不屈,它圆睁着眼睛依然不服气地咯咯叫。它也真的强壮,我骑着,它竟能迈步子往前走,怪不得大姑姑舍不得它。
抓住了大公鸡了,姑姑讪讪地笑着,一副懒懒慵慵的神情。哈哈……我胜利了,大姑姑她犟不过我!
“民娃呀,逮回去就好好养着,喔鸡乖着哩!”姑姑还是心疼她的大公鸡,不停地叮咛我。
我抚摩大公鸡告诉姑姑:我也喜欢这只大公鸡啊,我才舍不得杀它呢,会把它养得更壮、更大……
父亲与他的大姐感情极深,见她不叫姐姐不开口。
我却是一个二杆子货,无心无肺地满口胡吣。我的小姑姑(实际是我二姑)命苦,家里的事儿不断,先是二儿子茂丁神经失常,后是三儿子茂民出祸,腰杆子折成三截成了瘫痪。早年,大儿子茂易找工作三番五次地来家里;再后来,大女儿凤彩又到西安做手术。为了几个儿女,小姑姑她是半世奔波。为了为给我二表兄茂丁看病,母子俩曾在我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在我们兄弟姐们的记忆中,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小姑姑了。我是个混账,对这些关系,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有一次我对大姑姑说:“哎,大姑姑,我光知道我焦家塔的姑姑,咋不知道还有张家村你这个大姑姑呀!”大姑姑听了我这话,就愣到了那里,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突然她泪流满面,我瓜不唧唧的还不知道咋回事儿呢?
大姑姑见了父亲就指责:“白了,白了,驴儿的真是白了!你们都不给娃说说呀?娃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姑姑哩!”害得父亲给他的大姐直解释。(“驴儿的”当地妇女骂人的土话 “白了”是过分的意思。)
大姑姑就是这样一个又慈祥、又善良、又大气、又计较、又有点儿小孩子气的可爱的农村老太太。
很是遗憾,老人们都不在世了,我在父亲留下的《李氏家族考》里也没有查到大姑姑的名字和出生的年月。农村妇女地位低下,就是留下名字也是小时候的乳名。像大姑姑那样,连乳名都没有留下的也大有人在。大姑姑比我的父亲大很多,她早年出嫁生儿育女,从那个时候就被人崔李氏、崔李氏地叫开了。不但她的兄弟不知道她的名字,可能连她自己对自己的名字都陌生了呢。人过留名啊,可大姑姑竟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悲哀呀!
除了芹菜大表姐,大姑姑还有一个女儿,我不但没有见过这个表姐,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两个表姐嫁到那里,情况怎么样我是一概不知。你看看,你看看!把事情弄成啥了,血缘近近的亲戚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了?唉,还真让大姑姑说着了呢,我们确实是:白了,白了,驴儿真是白了!
大姑姑的两个儿子,我的大表兄赖巴和二表兄五成都是朴实的农民。这弟兄俩却很聪明,特别是我赖巴表兄,脑子好使得不得了,算账不用笔,你说他算,那是一口清!他语言也很便利,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由于患有轻重不同的大骨节病,心理上可能有一些问题,他们不大愿意出门。在平时,他们不来城里的舅舅家,只是让儿女们来看望他们的舅爷。他们对舅父感情很深,家里一旦有事他们就不顾水里火里,一定扑过来料理。记得文革运动结束不久,赖巴表哥来家里看望他的舅父。走的时候,我父亲给了他一点儿钱,他硬是不要,流着眼泪跺脚说:“唉,唉,我咋能要我舅的钱哩嘛?我咋能要我舅的钱哩嘛?”那一股子真情流露真是令人心酸!
前年我们去了张家村,二表兄五成已经过世,大表兄赖巴活的倒是潇洒硬朗。儿女们大了,他没有什么负担,就养了几只羊,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他吆上一群羊,满山遍野地吼秦腔,唱道情,嘡信天游,而且很有范的。他真是不简单呢,大段的戏文他都能背下来。他的嗓音高亢洪亮,陕甘边民歌的韵味很浓,我觉得真不比什么陕北歌王某某某差什么。见到我们他热情的不得了,表弟长表弟短地招呼我。他的脑子很好使,一些往事都还记着。和我说起那只漂亮、倒霉的大公鸡,他笑得流出了眼泪:“唉!我说兄弟呀,你真是个捣才子,你大姑姑她犟不过你!”
唉!我的赖巴大表兄哟,兄弟我衷心祝你身体健康、心情畅快高兴!吆上一群羊,面对地老天荒,满山遍野里吼秦腔。
随着生活条件改善,山乡群众用上了自来水,大骨节病自然也就消失了。两个表兄的儿女都很健康,而且都很能干。可能是喜娃子吧,还当上了村里的支部书记,我那次回去他正在和村民谋划着在村口办商店、旅馆,打算挣去照金革命根据地旅游客人的钱呢。看来呀,时代真的变了,喜娃子这一代人很有超前意识和经济头脑,我真为大姑姑这些有出息的后人们高兴。
说了大姑我再说我的小姑姑。(实际是我的二姑姑,一直就这样叫的,也就不改了。)
我的小姑姑名叫李忠梅,生于1921年正月初七。她的性格也很有特色:善良、心软,菩萨心肠,见谁都觉得人家可怜,就会流眼泪!她的语言里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唉!你看看,不当的,看我娃恓惶的、可怜的!”
其实,我这个小姑姑她自己才恓惶、才可怜、才不当的哩!她早年嫁给了距我的老家科洛咀十里地的瑶玉乡焦家塔村的孙家,孙家当时家境很差,可小姑父却是一个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北山壮汉子,极能吃苦耐劳。一家人起早贪黑,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的苦干。所谓天道酬勤,人心齐泰山移,一家人努力奋斗,成绩也很显著:土地置了,命根子有了;四合院盖了,贫也脱了。可是,陕西泥阳是陕甘宁老区,早早就解放了,共产党土地改革分田分地,姑姑家的成份被定成了新式富农。拼死拼活地苦挣一场,却硬奔上了个富农,而且还是个新式的!你看寸不寸呀,我的小姑姑她倒霉吧?她真的是:恓惶的、可怜的、不当的呢!
小姑姑育有四子二女,按年纪大小排下来:大表兄茂易、二表兄茂丁、大表姐凤彩、二表姐凤琴、三表兄茂民、表弟万杰老四最小。前面提到,小姑姑家里的祸事儿不断。先是我二表兄茂丁神经失常,为了给儿子看病,姑姑就县城、省城的往返折腾,搞得人仰马翻负债累累。后来又是三表兄茂民在农业社劳动中被下滑的车子拖带了几十米,脊柱被撞断成了三截儿,成了终身残疾。还有家里的这事那事,她的一生真的没有安省过。
唉,我这个悯天怜人看谁都可怜的姑姑呀,实际她自己才是最可怜的呢!她的一生才真是:不当的、恓惶的、可怜的啊!
小姑姑极其善良,每次我们去焦家塔,她就是不让你走,你要走,她就看着你默默地流泪。实在要走时,她就会拐着一双小脚一路叮咛地把你送到村口场边儿上的土硷上,然后,她就站在那儿不断地向你招手。一直到我们下了足有两里地的大坡,下到了河道,拐上了去我杨家山老舅家的山道或沿河道到杨家坪去的岔口上(早年,她会把我们一直送到这些地方的。)你再回头看:她还在那儿招手,还在那儿抹眼泪呢。我常想:如果不是亲情,不是善良,她不会把你留了又留、送了又送;如果不是亲情,不是善良,她也绝不可能不论是春夏秋冬,在那儿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时隔多年,每想到当年的这一幕,我就眼眶湿润,自然而然想起那句老话:姑(骨)亲!
我的父亲虽然早年离乡,但小时候养成的饮食习惯却一直没变,他肠胃不好,就是爱喝家乡的玉米畛子。小姑姑每次来西安,再难也要为她兄弟背上十斤、八斤亲自磨好并欻得干干净净的新鲜玉米畛子。我的母亲是个心大手大的人,就把这些姑姑辛苦背来的玉米畛子东家一碗西家一碗地送给邻家尝鲜。有一次,小姑姑看着袋子里的玉米畛子不断减少,实在憋不住了,她就说:“他妗子,玉米畛子不值几个钱儿,可你看我这一双小脚,背来多不容易啊。我就想叫他舅能够多喝上一点儿哩!”
母亲这才醒悟过来:“哎呀!姐姐,你看我咋把这事儿就忘了呢?”
小姑姑从深山里像背石头一样的辛苦背来玉米畛子,不就想让她那肠胃不好的兄弟多喝上一点儿家乡的热粥吗?
我小时候很喜欢我那个长得和赵丹扮演的林则徐一样的小姑父。小姑父在孙家行三,他个儿高,浓眉大眼,身板正直,胡须漆黑,声音洪亮带着嗡嗡声,一副大英雄形象。可他却非常纯朴,身上保持着浓厚的劳动人民本色,总在强调给儿子娶媳妇一定要找个仗(身高)大的。我父亲就笑话他:“嘿嘿……我说三哥,找个仗大的,你是给娃找媳妇还是挑牲口哩?”姑父听了一愣,随即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嘿嘿……你看、你看,还真格的?我光想着劳动,成毛病了,我吆了半辈子的骡子,就是爱大个仗的牲口!”
文化革命中,家里担心造反派斩草除根,就是小姑父到西安把我接回老家避难的。
回到老家科洛咀村,因为是山区,家里基本上吃的是粗粮,我就在民权堂兄的窜通下隔三差五地去焦家塔的姑姑家。到了姑姑家,我们就可以吃上一顿纯麦面做的面条了。那时候的农民真的是:不当的,恓惶的,可怜的呢!种粮食的人呐,为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老区人民,每人每年只能分到三、四十斤的麦子。是原粮而不是面粉,想想,纯麦面面条该有多宝贵?
姑姑心疼侄子,再难,侄子来了,也一定叫我们吃上一顿白面,而且她一定是自己亲自下厨,这就把平时家里做饭的二表嫂白娃撵到了一边儿。白娃表嫂撇撇嘴儿对我嘟囔:“看、看!看你姑姑心偏成啥了?给你做人参、做燕窝呀!”我们家乡小叔子可以和嫂子胡说,我就耍起了蛮横:“你滚、你滚,不用你管,快匹斯远!”我对白娃表嫂从来就不客气,她是极善良的一个人,我欺负她,她从不还口,也就:“嘿嘿…嘿嘿…”地笑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住在焦家塔姑姑家里,姑姑看侄子我:“娃可怜的,恓惶的!”就给我吃软柿子拌炒面、韭菜炒鸡蛋、蜂糖核桃夹馍……这在当年就是超豪华的生活了。
我和小姑姑的小儿子鳖娃(万杰)关系很好,俩人一起玩,一起疯。有回我们去打猪草,不知为啥就和人家崖背子上胡家的女娃吵了起来。我俩就骂人家,而且拣最难听的骂,把人家几个女娃娃骂得哭得呜呜的。谁知道胡家和孙家是亲戚,那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娃的辈份竟然和我姑父一样高!人家自然就把状告到她表哥那儿,姑父大怒,逮住鳖娃就是一顿臭骂:“狗东西!喔是你姨哩,你就敢胡骂?看我不捶死你个狗东西?”
姑父发脾气了,姑姑怕吓着我,拉着我就去了地里。她说:“民娃,再不敢胡骂了。在山里,亲戚套着亲戚,弄不好把自己的先人都捎带上了!”我翻了翻眼睛犟嘴:“骂了就骂了,反正先人都死了,你说怕啥哩?”姑姑用指头戳着我的脑袋:“唉!冤孽呀!你这个绝死鬼,倔驴儿货呀!”遇到我这个倔货,姑姑只有摇头苦笑了。
当年,老家山里信息闭塞,祖祖辈辈不吃鱼,如果说吃虾吃蟹就更是闻所未闻了。我们虽然是乡野之人,倒还真有点儿孔夫子:“割不正,不食!”的君子风范。牛死了,只是把皮剥了,然后把牛推到沟里埋掉。那一年,生产队里的牛死了,堂兄民权胆儿正,把牛的两条后腿砍了,拿回去用锅煮了,再放点儿调料把肉咥了。这就有点惊世骇俗了,竟然闹成了轩然大波,村民惊叹:“哎呀,你看这驴儿娃,不当的,遭孽哩么,生生货呀,咋啥都敢吃,还想上天呀?”哈哈哈……这就是我当年的老家,乡民落后的、纯朴的,可怜的、可爱的!
可我是西安大城市来的娃呀,河里那么多鱼,那么多蟹,为什么就不能吃呢?我和民权沿着河道边的小溪挨个儿搬石头抓螃蟹,人整成了泥猪,螃蟹也抓了不少。
“你说,这黑皴皴的螃蟹,脏娃娃的能吃?”民权有疑问,他就问我。
“没嘛哒,油炸了好吃得很!”我回答。
“啥嘛,腥不唧唧的,谁叫我们用锅呀,哪儿有油哇?”
“寻焦家塔姑姑去!”我毫不犹豫。
“哎,还真的,也就是,找姑姑去!”民权和我意见一致,只有寻焦家塔的姑姑才能解决我们这个难题。
我们判断是对的,姑姑支持我们,后面还跟了个馋嘴眼巴巴的鳖娃(万杰)表弟呢。哈哈……我们还是很有群众基础的哩。
姑姑用了足有半斤菜油,把那些河蟹炸得焦黄焦黄。
我们三个把蟹钳、蟹腿咬得咯咂、咯咂。
民权说:“嗯,腥气很,不好吃!”
鳖娃却不同意民权的意见,他巴唧巴唧嘴说:“香喷喷、干嘣嘣,好吃得太太!”
尽管意见不一致,但是,我们成了老北山里最先吃螃蟹的人了!
姑姑看着我们大吃大嚼样儿:“驴儿娃,成精呀!驴儿的,你看不当的,咋得了呀?啥虫虫子都敢吃哩?”
螃蟹我们吃了,河蟹和海蟹湖蟹真的不一个味儿,堂兄民权说得不错,是有一股子泥腥气,而且很难消除。害得姑姑和我们一起把那只大铁锅抬到河里,刷了又刷,洗了又洗……
……
小姑姑在她们兄弟姐妹中寿数最高,她活到了近九十岁,这在我的山区老家是少有的。这可能和她善良、心软、爱流泪有关系吧?你看她见谁都:“唉,不当的,恓惶的,看把我娃可怜的,远山远水的来了!”随即就扑簌扑簌地掉眼泪,也许这样就把心里的压力泄了,所以人自然就轻松了。善良、心软、爱流泪,有利于健康,自然就高寿。古人云:“仁者寿。”道理也许就在这里。
那年,小姑姑病已经很重了。我们回去看她,她话很少,就坐那儿听我们说话,只是不断地点头和默默流泪。我们要走的时候,她已经不能下地,不能站在村口儿场畔的土硷边边上目送我们,然后再不断地招手了。她坐在崖背上三表兄茂民家里的土炕上,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离去,流着眼泪嘴里喃喃嗫嚅,我想她的自言自语一定还是那句口头禅:“你看不当的,看我娃可怜的!”
这几年,我们再去焦家塔的姑姑家,就见不到姑姑那弯曲的身躯,见不到姑姑那流泪的面容,自然也就听不见姑姑那:“不当的,恓惶的,我娃可怜的!”的话语了。在村子里我们能见到的只有二表兄茂丁和三表兄茂民了。
我那个早年气宇轩昂、高大帅气,长得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民兵队长高传宝的二表兄茂丁也老了,衰了。三四十年过去,二表兄倍受疾病的折磨,他的腰杆弯曲,神情呆滞。见到我他亲切非常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满脸笑容地跟着我:“哎,兄弟,兄弟呀!”的招呼我。叫我赶紧上炕,叫我喝水吃核桃,叫我抽他的旱烟。他用命令的口气对站在一边的白娃嫂子说:“看你瓜不楞登的,瓷成啥了?快去,兄弟回来了,哗啦做饭去!”蔫巴人倒有刚正的主意。
我们走时,送我们的已经不再是站在硷畔上不断招手、不停抹眼泪的姑姑了。下身截瘫的三表兄茂民拄着双拐,和我们一起走向村外。先过那个麦场,再过村口学校的旧址,这就到姑姑站过的那个硷畔边上了。他停下了脚步,笑了笑说:“你们走吧!再送,你看,我就不方便了。常回来看看,山里畅快,山里好啊!”
是的,山里好啊!山里的人好,我们的根是在山里的!
……
我的三个姑姑都已离开人世了。
早年,父亲他们这一代人,曾是一群年轻鲜活的生命,活跃在那一片天风浩荡的山区原野上。七、八十年过去,他们相继物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自然法则,也是生命运动的必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可他们养育了我们,有恩于我们,给我们留下了浓浓的人间亲情,所以,想起他们就心酸,这些亲人值得我们永远怀念!
我特别的怀念我那几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一生都在大山里的姑姑们。她们没有文化,靠着原始的本能,靠着天性的善良,靠着血缘亲情,以极大的爱心呵护着我们。这种偏重于血缘的情感和那些高深的哲学层面、社会经济学层面上的理论论述的人与之间的关系相比,自然浅了很多,也狭隘了很多。可是,我是一个愚人,真的弄不明白那些大而深的理论。倒觉得那些混饭吃的家伙,硬是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含混复杂了。
住进了水泥森林,联系就靠冰冷无知觉的键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波。没有了亲情,一切都物化成了金钱,物化成一张一张的纸片儿。尔虞我诈,唯利是图;斤斤计较,父子反目;夫妻斗法、妯娌勃谿;道德沦丧,礼仪无存……这就是礼仪之邦的作为吗?我们荣耀地把孔子学院办到了国外,可我们自己却早已把传统的伦理道德弃之如同敝履!
这就是现代文明吗?人类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呢?文明在那里呢?我真的迷茫弄不明白了。
与之相较,我倒更喜欢原始的、纯朴的、自然的原生态的人间真情,随之就更加怀念我那几个一生都在大山里的姑姑了。